夜已深,前殿的歡歌笑語已然逐漸淡消,疏真倚坐窗前,涼風撲面之下,卻無半點睡意。
彷彿與她心有靈犀,房門被輕輕推開,毫無聲息,卻是利落堅定。
朱聞一身酒意,眉目間卻是冷靜無波,黑眸在昏暗中熠熠發光。
“你回來了……”
疏真緩緩回頭,手中卻並不見她從不離身的繡針,纖指之間滾動著的,乃是一隻小小宮燈。
宮燈甚小,紗絹之外貼了米珠,兩邊圓滾滾兔子耳朵豎起,煞是可愛,只是顏色淡褪,不復光鮮。
朱聞靜靜看著她,“不過是一盞燈,你若是喜歡,只管問掌事女官要,何苦拿這過完節即將丟棄的?”
疏真微微一笑,冷風吹起她的裙角,紛飛宛如天邊雲絮,她低下頭,輕聲道:“這燈也怪可憐的,過完了節,人們衝著它許完願,就將它拋置腦後了……”
這一瞬,朱聞不知是為什麼,只覺得她聲音中帶著一種難言的惆悵黯然,將窗外的月光都染就淒涼。
“你若是喜歡,今後每一年用過的燈,都給你掛在簷下,讓你看個夠。”
彷彿被這陣黯然勾起了魂魄,他鬼使神差地如此說道。
今後……?
疏真幾乎失笑,這般說辭,倒好似彼此之間,有長長久久,熱熱鬧鬧的歲月可待……
可人與人之間,本就是萍水相逢,不過一程一時,又哪來的什麼“今後”呢?
她眯起眼,想起昔日在京城時那些笑謔戲語,幾乎要大笑出聲,卻終於忍住了,只是仔細打量了一番朱聞,先發制人的問道:“瞧你氣色不好——是遇見了什麼人?”
朱聞默然,只是走近她身畔,接過那盞宮燈把玩,良久,才道:“我遇見了自己的親生母親……這是數年來的第一遭。”
他迎著她詫異的目光,微笑道:“我沒跟你說過嗎——其實我也是王后親生的,只是被抱給側妃鄭氏撫養,這才變成了庶子。”( )
第三十五章 寤生
疏真聽了,不禁大吃一驚,她也算深諳這些宮闈秘聞的了,向來只有正室奪了姬妾的孩子,在自己膝下撫養也算是屢見不鮮了,可卻是從未見過這等怪異情狀——王后居然將自己的長子扔給別人撫養?!
朱聞的笑容不減,挺拔身形在月下看來,帶了些許蕭索,“我的母后……”
他沉吟著,終於吐出這沉如千鈞的兩字,繼續道:“她並非是我父王的原配——先頭王后死的早,只生了我這位世子大哥便撒手人寰,我母后入宮之後,一兩年都不見有身,於是便焦急起來。”
“好不容易懷了我,本該是件喜慶之事,可十月懷胎,嬰兒呱呱落地之時,卻出了意外。”
曉月玲瓏,涼風颯颯而來,掠起他耳畔零落的鬢髮,他的聲音淡漠,在靜夜中聽來,卻有一種攝人的寒意。
“我出生之時,母后疼痛呻吟了一日一夜,卻沒有絲毫動靜,直到她因痙攣而幾近脫力,出現在眾人眼前的,卻不是嬰孩的頭,卻是一隻突兀而出的腳!”
疏真聽到此處,不禁微微皺眉,“胎兒位置相反,腳下頭上,此乃寤生(注),對母體而言,確實是兇險萬分——可婦人生子,本就是一道鬼門關,王后因此對你生怨,未免太過偏執。
朱聞自嘲一笑,聲音溫溫涼涼,眉梢卻是越發冷凝,“可那一隻腳……卻是烏黑如漆的!”
疏真心中一驚,只聽朱聞的聲音帶著不可抑制的笑意,幾近輕顫,“當時所有人驚叫一聲,連穩婆都嚇得幾乎暈厥過去,有人叫出了聲,說生了個怪物。轉載自”
“王后本來就已脫力,受不了這刺激,當場出了血崩——這一來,我倒是順利落了地,她卻是在鬼門關前徘徊了數月,這才險險救了回來。”
疏真對著他上下打量,怎麼也看不出有哪裡異常,朱聞唇邊的笑容轉為苦澀,“到人們想起我來的時候,我身上的顏色居然慢慢淡下下來,到我會走路的時候,黑色已然全數消褪。”
“不過……沒等我學會走路,母后就將我‘賜’給了側妃鄭氏,她根本連我的面也不願見,就怕想起那生死一刻的夢魘。”
至此,疏真終於明瞭了這對母子之間的糾葛,她沉默半晌,卻也發覺自己無話可說。
這世上的事,說不清,道不明,人心之難測,糾纏複雜的陰霾憾恨,又怎會是三言兩語所能開釋?!
她靜靜望著窗前臨風而立的朱聞,但見後者取下繁重額冠,卻是回頭朝著自己突兀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