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歌靜靜地看著酒液劃過他喉間的起伏,知道剩下的話已不必再說,所以這一杯飲完,這一席宴,也就該散了。
“李福,你帶故大人到偏殿去休息。”酒杯落在案几上的聲響與他的聲音相重合,原來他們現在連一桌飯都吃不完。
“我覺得我還是回去丞相府吧。”顧言曦站起身,直言不諱地拒絕自己君主的安排,令總管李福瞬間又是一身冷汗。不只是他,連他身邊侍酒的宮娥都手上一抖,將酒壺摔到了地上。
這一聲碎裂令所有人心中那根繃緊的弦都“啪”地一聲彈成兩段。
但李慕歌並沒有龍顏大怒,他依舊是那副似笑非笑、漫不經心的表情。
“我想讓秋離一個人靜靜,你今天就暫時住在這裡吧。”他的理由正當無比,令對方完全沒有拒絕的理由。
果然,顧言曦點頭妥協道:“那好。正好我也累了。”
說罷,他轉身就走,沒有告退,沒有任何臣子該有的禮儀。
李福趕忙緊隨其後,跟了上去。此時心裡已經一個頭兩個大了:他們的主子是從哪請來了這麼尊“大佛”啊?
不過熹王顯然對這尊“大佛”非同一般,從今天起他可得小心伺候著。
李福帶著顧言曦沒走多久,就來到了另一座宮殿前。
顧言曦對於這座王宮中各個宮殿的位置早已心中有數,所以說這一路上與其說是他跟著李福,不如說是李福配合著他的腳步。
但當他看到頭頂上“廣帛殿”三個大字後,眸中還是不禁露出一片驚詫。
時光向後飛掠,再次回到多年前的南秦。
那夜,金風未凜,月桂飄香。
月色一片溶溶。
他一手攬住他的肩,下巴微昂,眸底一片星光璀璨:“言曦,你看我住的地方怎麼樣?”
他點頭道:“奢美不減雄偉。”
他得意道:“堂堂南秦太子的宮邸,當然萬中無一。”
聞言,他沒有說話,只是仰頭靜靜地看著這座這個人從小住到大的地方,心中竟湧起一絲絲期盼與一點點遺憾。
他見他神色有異,立即慌忙解釋道:“言曦,我不是有意要向你炫耀的。我…只是覺得你人在異鄉,又居無定所的,想讓你在這裡能安個…家。”
家?
不知為何,從他的口中聽到這個字後,顧言曦的心上竟一片暖意,還帶著一點酥酥麻麻的疼。
這時,他將目光轉向他,看著一向優雅從容的皇甫廣帛語無倫次手足無措的樣子,他的臉上不由揚起一抹溫暖的笑,剎那間就止住了他的慌亂,卻也靜止了他的視線。
安撫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他笑道:“廣帛,我沒有生氣。這裡…很好…”
皇甫廣帛聽後立刻轉憂為喜,就像是一個孩子般,喜怒一目瞭然。
後來,每到夜色降臨時,他都會踏月而來,成了這“廣帛宮”的常客。
有時,他們秉燭對弈,有時,他們對月當歌,有時,趁夜暢飲醉作一團,早上醒來時枕在地上,伴著晨光相視而笑。
那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那時,皇甫廣帛睡在他身邊,他會感到心跳突然跳漏一拍,而這一拍似乎隱藏著某些不能言說的秘密。
身旁的太監李福見顧言曦突然立住不動,神色呆滯,於是小心翼翼地喚道:“故大人,故大人……”
喚到第四聲時,才將顧言曦的神魄從回憶中拉回。於是他堆著笑繼續道:“故大人,該進殿休息了。”
顧言曦不動聲色地將心神收斂,點點頭,大步跨入宮中。
屋內的所有擺設都與南秦時的如出一轍,看著這些似曾相識的物件,他真不知道自己該作何感想,又該擺出怎樣的表情?
更搞不懂李慕歌的真實目的?
他讓他住進這樣一座“陳年往事”之中,是為了提醒他曾經對他的背叛嗎?還是為了喚醒他心底的負罪之感?
或者,他只是單純地想讓自己住在這裡,自欺欺人地溯洄一段時光?
不過無論原因為何,最後都會是一件彼此折磨之事。
揮了揮手,他將左右屏退四周,木然地躺在床上開始發呆,一時心亂如麻。回想近日種種,不由身心俱疲。
閉上雙眼,無數夢魘洶湧襲來,拖著他越陷越深,直入無間地獄,萬劫不復。
昏昏沉沉間,一隻溫暖而有力的手忽然出現,將他一把拉出萬丈深淵,又拉進一個更為溫暖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