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德爾神父那時已經在阿墩子開設有一座教堂。我們身上的麻風魔鬼被趕走以後,浦神父就把我們接到教堂裡。城裡有教會辦的學堂,我們第一次走進了課堂,像有身份的人家的孩子那樣,坐在教室裡唸書。我們學習藏文、漢文、拉丁文和神學課。我們的讀書聲讓阿墩子的人大感奇怪,他們的孩子要念書,只有送到寺廟裡去當喇嘛,而並不是每一戶人家,都供養得起一名喇嘛。不信仰耶穌天主的孩子,只有去放牛、趕馬、打柴。
我們經常和阿墩子的孩子打架,他們叫我們“洋人古達”,意思是洋人的狗、奴才。每當有人這樣叫,學堂裡的孩子就一擁而上。我們不是洋人的狗,我們是主耶穌的選民,這讓我們很驕傲。家裡的大人也和我們的境況差不多,他們也經常因為土地、因為房產,在城裡和人爭執,甚至動刀子。神父們那時擁有很大的權力,他們收留無家可歸的人,在城裡和鄉村發展教友,都需要土地、房子和牧場。而佛教徒並不喜歡我們這些信奉耶穌天主的人,哪怕神父說用錢跟他們買。txt電子書分享平臺
託彼特紀(5)
有一次,我把教堂的牛羊趕到一塊牧場上去放。兩個牧人過來說這是他們的牧場,還把我打了一頓,我哭著回來告訴了浦神父。三天以後,浦神父來對我說:“我的小託彼特,明天你就把所有的牛羊都趕到那塊牧場上去吧。再沒有人敢對你說一個不字了。因為主的正義已得到伸張,它現在屬於教會的財產啦。”
那時還是大清皇帝時期,神父們和阿墩子的知縣關係很好,官司打到縣衙門裡,一般都是我們贏。比如那兩個打我的牧人,浦神父對曹知縣說:“打我的教友就是打我們的主耶穌天主。作為知一縣之事的父母官,你能不管嗎?”結果那兩個傢伙就被曹知縣捉去關進了監獄。在神父們的保護下,從小孩到大人,我們在阿墩子很是風光了一陣子呢。
寺廟裡的喇嘛一直很憎惡我們,其實我們也很害怕喇嘛。我們在教堂裡學會的第一句祈禱就是:“主耶穌啊,求你垂憐我!喇嘛們來啦,我害怕。”
我曾經聽浦神父私下裡說,他常常夢見喇嘛運用他們的法力,引來瀾滄江水沖毀教堂。我父親托馬斯安慰浦神父說:“瀾滄江水在峽谷底,它怎麼也不會衝到山頭上來。神父,真正有法力的是你們,是誰趕走了我們身上的魔鬼啊?”
這個噩夢終於在1905年的冬天隨著一場大雪到來了。在此之前一年,英國人的軍隊攻進了拉薩,許多本地的康巴人被徵去後藏地方,和英國人打仗。但是他們大多十去九不回,他們說洋人有魔鬼的法器,將成群衝鋒陷陣的康巴馬隊,在“紅光一閃”中,統統化為灰燼。這就更加深了我們這個地方的藏族人對洋人的仇恨。他們不管你是英國人還是法國人,是手捧《聖經》的神父,還是拿著武器計程車兵,只要你和他們的頭髮、眼睛、鼻子、面板——當然還有信仰——不一樣,就統統是魔鬼。連我們這些信奉耶穌天主的人,也是魔鬼——至少也是被魔鬼迷惑了的“洋人古達”。
先是一幫康巴人殺了朝廷派來保護傳教士的一個官員,然後朝廷派兵來*,不但殺反叛的康巴人,連寺廟裡的喇嘛也殺。這樣就像一場大山火,在整個康巴藏區燃燒起來了。暴動的康巴人認為朝廷和洋人站在一邊,我們教堂就遭殃了。喇嘛和康巴人真的像浦神父夢中的瀾滄江水那樣,衝進了教堂。那時曹知縣和他的軍隊已經不知跑到哪裡去了,浦神父帶著由教友們組成的護教隊僅抵抗了一個時辰,就被喇嘛們和康巴人的馬隊打垮了。我的父親托馬斯拼死擋在浦神父的前面,讓他帶著教堂裡的孩子和女人撤離。但我們剛跑出十里地,就被康巴人的馬隊追上了。他們倒沒有對孩子和女人怎麼樣,只將浦神父捆起來,踢打他,把他吊在一棵樹上。浦神父是我所見到的最有愛心、最有尊嚴又最勇敢的男人。那時,他就是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啊。那些打他的人問他:
“你不是說你們的神靈是全能的嗎?現在他怎麼不來保護你呢?”
浦神父回答說:“我所經受的,正是我主耶穌的意願。父啊,我知道你在考驗我。”
有人羞辱浦神父道:“看看你,嘴都吃到牛屎了,你還算是一個神父?”
神父平靜地回答說:“當然是,這就是我的工作。”
“有這樣捱打受難的工作嗎?”有人又問。
神父說:“有。我主耶穌就是這樣開始他救人靈魂的工作的。他說過,‘看啊,時候到了,人子就要被交於罪人手裡。’”
託彼特紀(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