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低頭不響,只拿手挲著被面,眼神幽幽:“若單是這事也就罷了……假若還有別的事,以後發出來,可別怪我不講情面。”惜春抬頭看她,嘆道:“你也知道我的處境艱難,兩處不是人。那府裡容不得我,我也不肯去。這府裡也是個外客,只不過大家顧全老太太的面子,賞我幾天安生日子過。因此我斷不肯有什麼口舌落在別人手裡。”
“姑娘……”入畫急得流淚,指天發誓:“就是死,我也不敢髒了姑娘的地。”
“那麼好吧,你起來,去睡吧。”惜春準備躺下就寢。入畫不敢站起來,臉漲的通紅,趴在地上說:“還有一事求姑娘成全……”
“什麼事?”惜春轉臉看她,泛起一點猶疑。
“我想求姑娘……來意兒已經在珍大爺面前求下了我……只求姑娘準了……”
惜春胸口一陣冰涼,冷笑道:“我說有這麼清白的事!紅娘傳箋不算,這回子已經演到私定終身了,西廂記唱足全套!我竟是一點不知!你這會子又來磨我做什麼,打量著珍大爺疼你們,一併求了他豈不利索!”
屋子裡又靜了,一聲接一聲的抽泣,像臺上飄飄渺渺的戲音,惜春突然感覺自己回覆年少時坐在臺下看戲一樣疏遠的心境,知道是戲,卻看不懂戲,無法投入。地下,入畫哭得臉色慘白:“我是姑娘的人,豈有去求大爺的理,姑娘一旦出了閣,我就要跟去,所以只得這會子不要臉全部說明白了,明知小姐生氣也顧不得了!人活一世,各有各的主,我是不能隨你嫁給馮紫英的。”
惜春手足冰涼,可是胸口裡的火壓也壓不住,直躥上來。那火燒得她眼眶泛紅,顧不得冷,翻身跳下床來,揚手準備給入畫一記耳光。
到底沒打下去,手在半空停住了!打不得!她沒動手打過丫鬟,丫鬟也是人。當然也是自重,她打入畫只證明她自己心虛,自卑。
惜春只氣得幹噎,瞪著入畫!她,怕她生氣!不,她一點也不怕她!竟然敢跟她講這樣肆無忌憚的瘋話,到底是輕賤她,換了侍書,敢對探春講這樣的話?紫絹敢對黛玉這樣急扯白臉地無禮麼?
到底是輕賤她!身世的陰霾浮上了惜春的心頭,龐大而猙獰。這麼多年,她不是個石頭,一點春心不動。她只是不敢動,不能動。怎麼議親?怎麼介紹身世?老公公和媳婦爬灰所生!再和善的家庭容的下這樣的兒媳婦?哪個男人敢愛她?
青燈黃卷,深有慧根,放屁!不是心如死灰,了無生機,誰願意青燈黃卷,身影孑然?
嫁馮紫英麼?惜春驀然想起偶遇的他,入畫一言驚醒夢中人,她又發現自己另一個秘密——今日回來心思異樣也是因他。那真是個不錯的男人,她喜歡的男人。就像樹林裡突然躥出一隻靈巧白狐,回頭對她張望,希巧的很!
然而可能麼?他是什麼身份,她又是什麼身份。是,她是自卑。可誰又能給她個不必自卑的理由?要真實不虛的。不是輕言安慰。
惜春回身坐下來,倒笑了。這話也不是入畫一時就能想起來渾說的,她必須知道謠言的源頭起自何處。她雖然賤,亦由不得別人輕。
“入畫!”她顫聲問:“是誰告訴你的,誰跟你說我許給了馮家?”
“姑娘。”入畫見她面色已和緩,一邊拭淚,一邊小心翼翼的開口:“是東府老太爺在世就定下的。老太爺英靈不遠,我並不敢拿老太爺渾說。”入畫已然篤定,今天白天她剛問過來意兒,來意兒向她保證訊息千真萬確。
“當時只是姑娘還小,而今又是大喪,所以連姑娘自己並不知道。”
惜春驚怔,跌在椅子上,渾身卻是一陣鬆懈,是父親的主意……她心裡泛起酸來,難為他還記得,知道自己造了孽,想辦法來彌補。他將她許給馮家,想必是一切為她打點妥當了……
但願如此……
還是在幾天前,她仍是想將自己與世隔絕。然而看了妙玉美麗淒涼的背影,她惶惑起來。真的要這樣麼,為什麼不去看看新鮮的世界。她還不如妙玉。妙玉是從外頭來的,她經歷了什麼,沒人知道。也許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吧,那又是一個故事。
而她自己是那樣寡淡,根本就沒有故事,從出生開始就箍死在這裡。就這樣埋葬潮溼的盛大的青春,真不甘心。即使佛說,生命是潮溼幻覺,不勝哀苦,凡人也想濃烈豐盛地活。她是平凡女子。
馮紫英那個人,惜春臉上一陣發燙。她真的喜歡他,真的喜歡。如果能跟他在一起,以後的日子,這十六年倒沒有白捱。
她看著跪在地上的入畫,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