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睜開眼睛,她的眼睛在暗暗的堂屋裡亮如星辰。如惜春所感覺的,她能洞悉這府裡一切,一草一木,每一個人的,心思。
“四丫頭,過來,到祖母這兒來。”她招招手。
惜春的眼淚落下來,靠在慈和的祖母身邊,淚如雨下。
“瞧瞧,咱們四丫頭怎麼也和林丫頭一個樣?愛哭。”賈母轉臉對鴛鴦道:“你去吩咐廚房做幾道四丫頭喜歡的點心,別讓人說我把孫女餓哭了。”
鴛鴦笑著去了,隨手掩了門,囑咐階下的眾人候著,沒得老祖宗叫不許擅進。寶二爺和林姑娘來了也擋駕,就說老祖宗在歇中覺。
這是鴛鴦的精細處。賈母單獨找惜春來,又不叫她侍應。必有緣故。
鴛鴦想得不錯。屋子裡賈母正在勸慰惜春。
嗚咽聲漸漸細了。
惜春,伏在賈母身上痛哭一場。
然後她決定遵照祖母的吩咐去給秦可卿守靈。
夜寒風冷,在風的鼓惑下白綾不住翻飛。惜春覺得那風是幽藍色的,一絲絲朝她逼過來。逼進她璩隙四起的身體裡。慢慢地,身體裡什麼東西也不存在了,無所不在的風已將他們滌盪乾淨。佛家說,色為色相,身是皮囊。她感覺佛言無虛。她現在正像一隻漲滿氣的皮囊,卻不知是否已經洗清原罪。
死了麼,終於死了麼?她問自己。我是想她生還是死呢?那個女人,躺在棺材裡再也不能起身的女人。我是愛她還是恨她。
蓋棺定論,可她就是蓋了棺也無法給她定論。
惜春站起來,走向那棺木。她還想再看她一眼。這一生,她是她第一個愛的,也是第一個恨的女人。
也許,也是最後一個。
惜春撫摸她的臉。可卿像生時一樣美豔。生前,她們少有機會進行這樣密切無礙地對視。她和她之間隔了太多人。
惜春撫她的眉,撫自己的眉。棺材裡躺著的女子,身若細柳,臉如芙蓉,闔著一雙桃花目。她的頸下有一道痕。一道斷絕她生命的痕。惜春閉上眼,彷彿看見她懸掛在高高的樑上,與一世恩怨做了結算,身軀顯得又輕又小。
惜春過早的窺見生的虛無,於是她能理解可卿死時的痛苦與輕鬆。她像她能聽見似的,和她交談——
“可卿呵,你的眼角也有了細紋。我長大了,你也老了;可卿呵,你我的眉目,你看有幾分像呢?還有嘴,都是小小的,紅豔豔的;可卿呵,你的香唇,他一定含在嘴裡怕化了……”
惜春這樣說著,笑著,手指在秦可卿和自己臉上脈脈遊動,像一條靈巧而妖異的魚在漂浮的水草間嬉戲。
多美的尤物——惜春感慨的笑著,她承襲了她的容貌,卻沒有承襲她溫柔多情的性格。可卿若是淹沒男人的水,她只能算是冷地扎手的冰。
“時間夠了,你該回去了——”
惜春的身後傳來沉厚的男音。在長長地疊疊層層的白幡掩映下,一個男人,提著燈籠走過來。
黃泉路,奈何橋。這個人,是她的引魂使者。惜春內心戰慄,方才內心一直充盈的氣在漸漸消退,她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這個男人帶來的恐懼。她的手在秦可卿臉上抖,劃破了剛才與死人相對時的鎮定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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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7:47 PM《惜春紀》第二章
第三章
第三章
“珍哥哥,你來了!”惜春定了定神,轉過頭,迎著他看。禮不可廢,她依例行了一禮。
賈珍一身縞素,披麻帶孝,默然點頭,受了這一禮。
四妹妹,你可以回家了。你嫂子知道你來,一定會瞑目的。賈珍轉身走向靈柩,輕撫著棺木。陰涼的燭火,縱深的陰影,使他的臉看上去有如被強行破開的洞穴。一個幽暗深刻的傷口。
嫂子!惜春胸口發悶,咬牙忍住作嘔的感覺。
“就回呢,珍大哥哥。”她刻意將哥哥二字叫得清楚甜膩。
賈珍面色如常。只燭火明明滅滅,兩個人的臉都顯得陰涼。
惜春說回,卻沒有走的意思,轉過身彈彈秦可卿的臉,笑道,好一副吹彈即破的好皮囊啊。好一個絕色的佳人兒,就這麼死了怪可惜的,這下可叫東府的男人們怎麼過?
“四丫頭。”賈珍變了臉,想想又忍住了,對惜春道:“死者為尊。四妹妹說話不要衝撞了死人。我送你回去。小廝外面套好了車。”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