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出發之前在拉薩停留的最後一個晚上。凌晨一點多。山野間的大風颳得非常猛烈。深藍色的天空,大團雲層被吹掉,顯出乾乾淨淨的光澤。一輪黃色的月亮圓而寂靜。夜晚美好得似乎並不真實。月光暗淡的庭院裡,盛開大簇大簇鮮紅色的大麗花。招貼牆上的留言紙在風中發出嘈雜聲音,依舊是一堆繁雜的邀請,電郵和手機號碼。沒有任何迴音
他們坐在走廊的木椅子上。她拿出煙給自己點了一根。靠在牆壁上,看著院子裡被風動的大麗花。她穿著白襯衣,光腳穿著一雙木底人字拖鞋。
她說,這是你第一次出來旅行嗎。我看到你的旅行包和防風衣都是新的。
他說,工作的時候,也算到過地球上的大部分地方。做空中飛人是職業需要。有時上午還在西半球,晚上就要奔赴東半球。也有度假。馬爾地夫的碧藍海灘,蘇梅島的高階酒店,或者去巴黎的咖啡館裡閒坐半天……你知道,僅僅如此。我不知道旅行的具體概念。我一直到現在才開始做一些事情:辭掉工作,收拾行囊,拿上一本自助旅行書就開始起程。前往一個一無所知的荒涼的高原城市。
……
你是不是經常出去旅行。他說。
一年裡大概只有兩三個月出去。大部分時間我在城市裡居住。長年在城市裡生活的人會成為依賴性的城市動物,需索城市提供的豐富功能來建構生活,使生活在熟悉的表相之上,按照慣性中順水而下。但我習慣與它保持距離。
離群索居嗎?
是。幾乎閉門不出。在網上購物,與人交談,下載書,音樂和電影。很少與別人約會見面。夜深人靜時,出去漫步,會嗅到冬日樹葉和河流的氣味。以及人的面板和頭髮上,所散發出來的老去和孤獨的氣味……
在北京,有一段時期,她即使服用藥物,也整夜無法入睡。她一直希望城市裡能夠開張24小時營業的書店,咖啡店或者桌球店。這樣在凌晨一兩點,也可以走出家門,尋找燈光明亮的地方,買咖啡,看書,或者找到人聊天。天亮時各奔東西。在沒有任何聲音的房間裡,不存在對照的失眠生涯,彷彿置身於墳墓。她在散步時用數碼相機拍下城市黑夜中如叢林般矗立的高樓大廈。
我沒有朋友,沒有戀人,住在哪裡都是一樣。喜歡有荒蕪感的粗糙的城市。拉薩的荒蕪感來自它獨特的地貌。北京的荒蕪感來自聚集在其中的陌生人。我習慣住在城市裡,享用它,卻不沉浸入它的生活。能夠隱匿在一個盛大的無人可以對談的城市中,也覺得安然。
在旅途中你必須習慣身體伴隨物理空間的移動。內心流動紛繁的意識和景象,卻更感覺到它的內向思省……經常在天還未亮的時刻起床趕路。蒼茫天地之間,星光暗淡,霧氣潮溼,人依舊覺得瑟縮,但必須出發前往下一路。
她說,我並不總是在旅行。旅程打破人的生活模式。一個經常在旅行的人,沒有秩序和原則,喜新厭舊,不安全感,隨時變換方向。顯得既執著又有太多無情。我只是覺得從一個城市跳脫出來,也許可以打破慣性。人在習慣中獲得太多禁忌。這是不好的。
她再次從煙盒裡拔出一根香菸。側過臉,拿出打火機點燃。一頭漆黑長髮遮擋住她的臉龐,火光照亮她低垂的眉睫,細長的單眼皮眼睛。她的臉像一枚潔淨扁平的月亮。她是一個病人與修行者的結合體,關注的兩個極端是內心深處及開放性的萬物世界,完全過濾掉相隔中間的人世繁雜地段。就像神話中西藏人認為自己是森林獼猴與巖羅剎女結合的後代。
她不屬於任何一個普通的女子之中。他知道他可以隨她一起上路。一個長年流落在高原靜默等死的女子。一個終結舊日生活準備出發的疲憊男人。他們之間的世界被截然封閉,但這是他們彼此之間結成同盟的基礎所在。
他拿出那本《辨證法史》,翻到其中一頁,舊而薄脆的紙頁被風吹得發出聲響。他用手指輕輕地撫平紙張,說,這本書是她留給我的舊書。上面有一些她寫的詩歌。她總是把詩寫在能夠抓到的任何一張紙上,所以那些詩註定一邊寫一邊失蹤。她並非一個詩人,卻認為寫詩是人從世間得以迴歸天上的路徑。他把書交給她,說,念一下這首。
她拿過書,看到他翻好的那一頁,有潦草的鉛筆字跡,猶如幼童所寫的字,拙樸天真,筆劃潔淨。那首詩落款的時間是在7年之前,題目是《出發》。她壓低了嗓音,用一種輕而鄭重的聲音,在起風的夜裡,朗讀起一行一行的詩句。他把在一陣一陣疼痛衝擊之中脹裂般的頭靠在牆壁上。閉起眼睛,彷彿已經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