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秋夜,韓少功從迷糊的夢中醒來,還會回想起這段難過的日子。《山南水北》中有《秋夜夢醒》一章,敘述了這段時間發生的一些事情:
當時父親死於迫害,全家一夜之間淪為政治賤民。母親要我在初中辦理退學,帶上我去投奔鄉下親戚。一輛破破爛爛的長途汽車上,母親病了,大嘔大吐,面色蒼白,還抽搐和昏迷。一個才十三歲的少年,面對這樣的病人完全手足無措。幸好有一位同車的軍人從人群裡擠過來,給母親灌水和喂藥,到了汽車站,還一肩挑起我們亂七八糟的行李,把我們送到小旅店。他請來醫生給母親打針,一直等到母親清醒和病情緩解,一直等到我們與親戚通上長途電話,才在深夜離去。
我母親後來經常唸叨這位軍人。我知道,母親當時已落入絕望的旋渦幾近滅頂,如果沒有這一束微光的投照,她很難恢復希望。
我們在鄉下沒有得到收留,走投無路之際還是隻得返城,回到了高音喇叭喧囂著恐怖和狂熱的老地方。我們適應著父親背影失去後的歲月,守著小屋裡寧靜、簡樸、清潔的每一刻,母子倆相依為命。為了讓母親高興一點,我每天黃昏拉著她出去散步,走到很遠的街道,很遠的廣場,很遠的河岸和碼頭——我們真希望能在陌生人群裡永遠走下去,避開機關院子裡那些敵視和輕蔑的目光。我就是在那時突然長大,成了一家之長,替父親擔起責任,替離家求學的哥哥姐姐擔起責任,日夜守護著多病的母親。在沒有任何親人知道的情況下,我試圖去工廠打工。在沒有任何親人知道的情況下,我準備了鐵錘和螺絲刀,在一家電影院門前偷偷踩點——事情只能這樣,既然沒有人接受我打工,我就必須做點別的什麼,比方說撬一輛腳踏車再把它賣掉。
我已經好幾次在心裡預演撬車的過程,已經預演得自己胸口不再亂跳。我相信自己一定成功。接下來,母親發愁的米錢和豆腐錢就會有了。
這是那個窗外蟬鳴不斷的夏天。
過於漫長的夏天今天重入夢境。我夢見了當年自己內心最為隱秘的一角,醒來後聽窗外蛙鳴,看一隻闖進了家裡的螢蟲閃爍飛繞,確認母親已不在床頭。
很多人並不知道你此刻的想念。陸,一位小學時代的女同學,與你並沒有太多來往,同學一場也許只交換過十幾句話,然後是分別進了各自的中學。僅僅是因為一次偶然的路上相遇,她得知了你家的故事。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竟隻身來到機關院子裡,提一桶糨糊夾一卷紙,貼了滿滿一牆的標語,向迫害者們發出抗議和恫嚇。對方不明底細,慌了手腳,害怕社會群體的介入,對我家的氣焰大為收斂。不僅逼我們搬家的事不再提起,遺屬津貼卡也很快辦了下來。還有一位朱,隔壁大院裡的高中生,那個時代多見的紅衛兵理論家,談起哲學總是口若懸河。大同學們不大崇拜他,小同學們便成為他重點培養的物件。他同情你的遭遇,總是一隻手臂挽住你的肩膀,教你刻鋼板,教你使用油印機,教你查閱《辭海》和《辭源》,叮囑你一定要復學上課。他的熱情說教使你獲得了意外的尊重,鼓勵,啟發,還有兄長式的關切。你讀他的詩集(手抄本),借閱他藏在床墊下的小冊子(普希金和傑克?倫敦),在去北京的火車上聽他像革命教父一樣慷慨陳詞(他對中央委員們的情況瞭如指掌)。老實說,他那些理論現在看來委實可笑,但那正是你啟蒙的開始。
陰暗的歲月也是燦爛的歲月。他們並沒有做什麼大事,但如果沒有他們,包括那位不知名的軍人,你就不可能走出昨天。你是他們密切合作的一個後果,是他們互相配合、依次接應、協同掩護之下的成功獲救者,是一名越獄的逃犯,逃入自由和光明。
三十多年過去,那位不知名的軍人眼下不知身在何處。小學女同學倒還能找到——她在工廠下崗,做一點酒生意(很可能販假酒)。隔壁院裡的大同學也能找到——他當過廠長,最終成了貪汙犯,剛受到處分(據說正沉溺於賭博)。他們在路上遇到你的時候,已經認不出你是誰;即使認出了,即使聊上幾句,也大多吞吞吐吐言不及義。
你很想向他們說說往事,但一遇到他們的目光就只能閉嘴。你的瘋人囈語沒有聽眾。你藏在心底的逃犯故事乏味煩人。他們不愛聽這個。他們最願意談談麻將和彩票,談談三流電視節目。
你從麻將喧譁的房間裡退了出來。
上帝已經改頭換面,已經失蹤。但你知道上帝曾經到場,把你接入這樣而不是那樣的命運,透過眾多不期而遇而又不期而失的面孔,向你投遞了一個充滿蟬鳴和綠蔭的夏天——如同一封難解的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