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部分(3 / 4)

劃編一套叢書,想讓我來打頭炮。1985年的年初,我把自己關在那間充當宿舍的地下室裡,用了兩個月時間——日記記載:1月28日動筆,3月25日完成——寫出了這本十八萬字的小冊子,題為《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

我和方鳴可謂一見如故。他比我小一輪,那時二十多歲,在出版社第一次遇見,我就從他眼中讀出了百分之百的友情。我們都寫詩,他寫的散文詩有泰戈爾之風,可惜後來不寫了。他來看我,發現我成年累月一個人住在地下室裡,對我忍受孤獨的能力感到震驚。我說,你沒有看見我用拳頭捶牆又哭又喊的樣子呢。他對人感嘆說:“周國平是最有人性的人,既文雅又瘋狂,一點兒不像他的歲數。如果沒有他,這個世界就會太沒有人味了。”我有一篇文章題為《人性、愛情和天才》,他指著這個題目說:“這完全是周國平自己的問題啊!”他還說過一句“髒話”,成為朋友間流傳的名言:“別人寫東西像撒尿,周國平寫東西像射精。”這些話表明他對我何等偏愛,而他正是懷著這樣的偏愛催促我寫尼采的。稿子出來後,他十分興奮,但也擔心我的觀點一反習見,出版會遇到阻礙,便建議我請汝信寫個序。我心想,汝信身居高職,又曾因文革後率先發表為人道主義正名的文章而遇到過麻煩,此事未免強人所難。但是,不管怎樣,我終歸要把稿子送給我的導師看一看,請他提意見。

汝信看得很認真,看完後把我叫去,對我說了一番話。我追記了大意,今天看仍覺得好,所以抄在這裡:“哲學著作這樣寫是很好的,我很喜歡,一掃過去那種沉悶的寫法,使人耳目一新。這本書出來,是會有很大影響的,會引起注意。不過,我還是覺得,不要講得過分,有些地方要衝淡一下。尼采的某些觀點,該批評的要批評。修改時不要搞得四平八穩,不要抹去你的鋒芒。”他又說:“其實,對一個思想家,主要應當吸取他的精華,加以消化,而把糟粕排洩掉。問題就看你有沒有堅強的胃。有堅強的胃怕什麼毒素?沒有堅強的胃,無論吃進什麼,都不能消化,反正要得病,怪得了誰呢?”聽了這些話,我就斗膽請他寫序了,他欣然應允。

幾天後,序寫出來了,相當精彩,尤其是這句話:“在歷史的審判臺前,只有弱者才需要辯護,而尼采卻決不是弱者。他所需要的不是辯護,而是理解。”可是,就在我拿到序的同一天,方鳴來找我,一進門就說:“你的尼采遭惡運了。”他告訴我,他們社總編輯對哲學編輯室主任薛德震說:“尼采不是法西斯思想家嗎,為什麼要寫他?現在有一股翻案風。蘇聯沒有給尼采翻案,我們翻了,蘇聯會怎麼看?”老薛向方鳴發牢騷:“到今天居然還有人說這種話!”其後,總編輯責成社裡一個資深編輯審稿並拿出意見。那位老先生寫了審讀意見,大意是說要幫助作者用馬列主義認識尼采,這當然明確否決了書的出版。不過,他也寫了一句勉勵的話:“作者很有才情,如能得到健康發展,將是一位很有前途的作家。”方鳴氣憤地說:“很有前途的作家?現在不是,還要等將來?”

方鳴當然不甘心,他積極活動,把汝信的序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了,又先後跑了北京五家出版社,推薦我的書稿。答覆是一致的:書不錯,但不敢出。整整一年後,上海人民出版社編輯邵敏來北京組稿,自告奮勇把稿子帶回上海碰運氣。奇蹟發生了:半個月三審透過,五個月出版發行。在編輯過程中,邵敏不斷向我訴苦,說他看了許多遍原稿和校樣,每次仍興奮得通宵失眠。我們原先就認識,透過這本書的出版成了朋友,後來我的《人與永恆》、《妞妞》都是交給他出版的。

1986年9月,我到上海參加書的發行活動。這是我獨立寫作的第一本書,寫的又是我自己真正思考過的東西,因而可以算做我的處女作,心情自然是很激動的。對於出版社安排的簽名售書、報告會之類,我不太起勁,知道那些不過是排場罷了。最喜歡做的事是站在櫃檯附近,沒有人知道我是作者,偷偷觀察讀者的反應。有一個看上去挺傲氣的戴眼鏡大齡青年,營業員向他推薦這本書,他瞄了一眼封面,鄙夷地說:“中國人寫的尼采有什麼看頭!”營業員說:“這本不一樣。”他拿起來翻了一下,說:“這還差不多。”便付了錢。我一直在旁邊裝著翻別的書,終於鬆了一口氣。當時最大願望是變成一個隱身人,跟著每個買了我的書的讀者回家,看他們閱讀時臉上的表情。

雖然汝信曾預言這本書會有很大影響,但是,反響之熱烈仍出乎我的意料。一年內暢銷十萬冊,讀者來信如雪片般飛來,其後成為不斷重印的長銷書。出版後若干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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