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自主的接過信來。
我沒有見過聰慧的字,卻是小粒小粒,非常漂亮,一律簡體,抬頭寫“父親大人”。
“父親大人:
“女在祖國,已找到人生真正的意義,以前認為金錢可以買得一切,可是母親與聰恕何嘗缺少金錢,卻長遠沉淪在痛苦中。來到中國,尋到我們勖家祖先的出生地,走到珠子衚衕,徘徊良久,尋到根與快樂的泉源,把臉與手緊貼在牆上,呼吸真正的生命,決定留下來。
“父親請原諒我。不需要寄錢來。中國人唯有住在中國才能獲得真正的幸福,水唯有歸源大海才有歸屬,我尋到我要的一切,隨著太陽起床,跟著太陽回家,把我所懂得的教給孩子們,心中沒有其他念頭,衣服自己洗,頭髮也自己洗,已學會煮飯燒菜。帶來的兩條牛仔褲非常有用,只是手腳都長了凍瘡,經過治療,不日將痊癒。
“日前往琉璃廠,翻到一套紅樓夢,惜貴甚,蹲在那裡每日看一個回目,以前還沒有需要,一切東西已排山倒海的傾至,一點真諦都沒有。
“我正努力學好國文,祝你們好。苦海無邊,及早回頭。
女聰慧拜上”
我一邊讀信,臉上一定蒼白如紙。聰慧!開黑豹跑車的聰慧!信封上的日子是五個多月前的。
我震驚的抬起頭,我問:“聰慧住在什麼地方?”
宋家明搖搖頭。
“你是說你不知道?”我失聲問。
“沒有人知道。勖先生託人去找,中國大得無邊無涯,他的勢力又到不了那裡,一直沒有音訊。”
“但是——”我喘氣,“你們就由得她去?”
“很明顯地她快樂。”宋家明低聲說:“她是個單純的女孩子,或許她真的找到她要的一切了。”
“你相信?”
他拾起頭來,“為什麼不?各人的興趣是完全不同的,”他說:“看你!你付出了多少!你怎麼知道別人不當你是傻子?”
我呆住。
“勖存姿失去了聰慧,他已是個老年人,受不住勖夫人日夜啼哭,精神很差,聽說他身體也不好……現在由聰憩伴著勖夫人……”
我感慨至深,忽然之間想起紅樓夢裡的曲子:一帆風雨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孃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我跑到書房,一頓亂翻,把這首曲子遞給宋家明看,自己的眼淚已經流出來。
家明看著書那一頁,整個人消魂落魄似,良久才悽然說:“原來都是早已有的。”
半年不通音訊,由此可知她真是下了決心脫離勖家。
多麼可笑,原是勖家的人,倒眼睜睜的把萬事全拋。不是勖家的人,像我與宋家明,卻千方百計的謀鑽進勖家,不惜陪上靈魂兼肉體。
“聰慧失了蹤,”宋家明說下去,“勖太太夜夜做夢,一忽兒看見聰慧向她討鞋子,一忽兒看見聰慧蓬頭垢面地眼睛哭得紅腫……”
喜寶 四 喜寶 四(12)
可愛的聰慧,永遠硬不起心腸的聰慧,一直咭咭笑的聰慧,純真的聰慧。
我靠在沙發上,哭了一日。
再見到勖存姿,我自動要求陪他去蘇格蘭。
他只是點點頭,笑應了。家明說他最近很多事都撒手不管,精神大不如前。我開始覺得他有老態;勖存姿也終於疲倦了。
麥都考堡在北海岸邊的聖安得魯,終年受勁風吹襲,高原綠草如茵,我們到的那一日,太陽尚和煦得很。
勖存姿有點高興,他說:“你小時候讀過‘艾文豪’吧,華脫史葛爵士住過麥都考堡。”
我點點頭,不由自主地攙扶著他。他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綿羊群成百的在我們身邊經過,咩咩不絕。
麥都考堡遠遠在望。
我問:“綿羊也是我們的嗎?”
“是你的。”他說。
“什麼時候蓋的?”我問。
“一六二三到一七一六年,一九三○年改建,部分房間由我裝置了中央暖氣,傢俱全經過翻新,我相信你會喜歡。”
喜歡?不不,並非我不懂得感恩,我要一座堡壘來做什麼?我黯然。把母親還給我,讓我們重新為生活掙扎,也許我一輩子不能自劍橋畢業,但有什麼關係呢?反正現在的生活不能滿足我。什麼也不必追求的生活根本不是生活。
我開始接觸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