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他一眼,而後一低頭,從人群閃出的那條夾道里朝吉普車走去。上了車,他們才給他上了銬子。謝平忙摘下自己那副黃軍布里的連袖長皮手套,撂給計鎮華,叫他趕快跑去交給趙隊長。
人群漸漸散去,唯獨青年班的人還呆站在黑魆魆冷颼颼的天底下。雪光所反映出來的林帶猶如一堵厚重的獄牆。站長教導員勸青年班的人回屋去歇著。謝平要帶鎮華、靜靜和班裡的幾個團員去趙隊長家安慰渭貞嫂。教導員把他拉到一旁,埋怨了他幾句:〃你已經是場部的人了,咋恁不注意影響?渭貞的工作,我們站領導會出面去做的。你還是把你那一夥夥安頓回宿舍……〃
後半夜,風平雪霽,四下裡異樣地安寧。月光從雲縫裡漫出,把一綹綹修長而清晰的樹影一折一彎地鋪排到青年班男生住的半地窩子的土牆和泥抹的房頂上,也落到了窗戶紙上。謝平自然是睡不著,又不敢翻身。稍一動彈,身下用紅柳把扎的床鋪,便會咯吱咯吱。又一會兒,計鎮華悄悄撐起身,叫他,想問問趙隊長的事。鎮華剛一開口,地窩子裡幾乎所有的紅柳把子都不約而同地咯吱起來。誰也沒睡著。誰都想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謝平就沒敢應聲。他能跟他們說什麼?他自己到底又知道多少!他早就有這樣一種感覺:在這世界表面的寧靜背後,還有許多許多事情是他們所遠不知道的。有的,也許就這麼掖著藏著遮著蓋著,露一點又不露一點兒地永遠也不會讓他們知道了。他明白,自己有朝一日也會跟許多老職工一樣,在鐵鍬和砍土鏝把上磨硬繭皮,曬黑油皮,但難道因而也會跟他們中的一些人那樣,便從此再不會、也不敢去過問那些別人不想讓他們知道而實在又是應該知道的事情了嗎?
趙隊長臨被帶上吉普車前,那麼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頭。他注視自己的眼神,那一刻裡變得那樣溫和、那樣遲疑、那樣心事重重、又那樣的……那樣的充滿了某種令人困惑的難言之隱,同時又不無自嘲和愧意。他的有力的掌從自己肩頭順著自己的胳膊往下滑溜,滑落得那麼緩慢。與其說它是在滑落,還不如說它在撫摸,似乎是要透過這遲澀的接觸,要傳達給自己某種至關緊要的叮囑……
他要告訴我什麼呢?
謝平怔怔,覺得趙隊長那隻指甲蓋大得出奇、也厚得出奇的手依然在他的胳膊上撫摸著,是那樣沉重。周圍已經是很安靜了。連紅柳床也不再咯吱了。唯有月光,依舊是那般的清亮、寡淡、悠遠……
二
過一天,謝平到場部去報到,帶走了他從上海帶來的全部行裝。說起來也挺簡單:一個灰藍色的斷了拎把的舊帆布箱,一個裹著條廉價氈毯的鋪蓋卷,再加一個網線袋,裝著零七八碎的日用品和兩捆小說書。就這些,全帶上了。幹部股通知要全帶上,他就全帶上了。因為〃全帶上了〃,青年班的夥伴們就認定他不可能再回試驗站了。頭天晚上,男生女生都到他那半地窩子裡來了。先是男生,又吃又喝。各人把自己從上海帶來的罐頭都開了,誰也不說一句謝平走的事。喝暈乎了,敲臉盆。後來聽見門外窸窸窣窣老有聲音在響,謝平開開門去看,見裴靜靜帶著所有的女生站在月光地裡,一直不好意思進屋來。〃祝賀你……〃靜靜真誠地伸出她那胖胖的冰涼的小手。她的爸爸媽媽都是教英文的,哥哥在清華當助教。她考了兩年上海外語學院,就是考不進。也真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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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節:桑那高地的太陽(5)
第二天黑早,掃雪。吃罷早飯,青年班全體得去場院裡碼苞谷,還要抽幾個男勞力去脫粒,所以,都不能遠送,只得高矮不齊,一字排開,站在屋簷下,目送謝平,並一口長一口短地撥出許多條白氣。每人一副粗布手套。站部後身的小高包上,戳著幾個灰淡的人影。不用問,便知是渭貞嫂和孩子們。在這幾點灰淡的人影背後,有一棵高大的老楊樹。在稀薄的晨曦裡,它也灰淡淡。
趕車的是一九五六年從河南支邊來的一個漢子,矮矬個兒,卻披著件過分肥大的光板子老山羊皮襖。後襟上撕了一塊,齜出一撮撮黑黃黑黃的山羊毛;摟著個老大不小的向日葵盤,一路都在剝生葵花子吃。他罵牲口跟罵人似的:〃我操你哥一回,還想跟我使奸耍滑?吔!你還真能得不輕哩!騷包貨!〃
謝平一路上都沒心思搭訕,抱住膝蓋,靠在車後的那根梢棍上,由著車慢騰騰地顛簸,體會晨霧擦住臉面的那點清陰。馬車上了公路,試驗站便被它自己周圍的林帶遮去,加上彙集在窪地裡的霧氣漾開,很快它便模糊成一個扁平的灰坨坨。公路下邊有幾間小小的土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