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枝杈間露出的一小塊湛藍的天空,屈小南從六層高的教學樓的房頂上縱身而下時,天空也是這樣明淨吧!
我沉默了,一腳一腳踢著落葉,枯葉如蝶一般飛起來,但又落下。那天黃昏,屈小南飛下來的樣子就像眼前這兜轉的落葉,輕飄飄地,沒有一點聲響地掉下來。也許當時發生時是有巨響的,但被我的記憶過濾掉了。
小南忽然輕輕地說:“請帶我走吧!”
我楞了一下,不可思議地看著她,試探地說:“你再說一遍。”
我想大概是我幻聽了吧,屈小南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請帶我走吧!”當
時她說話時,星眸裡閃著淚光,顯得是無依無靠的楚楚可憐。她看到了我,彷彿是溺水快要斃命的人忽然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眼神立即變得如晚霞一般絢爛。她可是校花,學習好,家境好,是全校所有男生的夢想呀!卻在校門附近的一條小巷裡攔住了名不見經傳的我。當初一直苦苦暗戀她卻極為自負的我想當然地以為,她是用這種方式向我表白,就興高采烈地說:“好呀!”
我就這樣和屈小南交往了。她拒絕了家中豪華車的接送,固執地陪我坐公交。在許多人看來,這簡直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當然,我成了眾矢之的,曾為她捱過許多男生的拳頭。
“請帶我走吧!”幾年之後又有一個小南在我耳邊說了這句話。她認真了神色,說:“真的,拜託了。其實,我沒有病。我很清醒,只不過是不願意面對,所以才裝病的。錢雲峴,是你把我弄進來的,所以你得幫我出去。我不是精神病人!”
我想去叫吳醫師,結果被她拉住了。小南說:“別去找她,這裡的人只要在醫生面前說沒有病一定會被認定為病情加重,輕者給你吃安眠藥,重者電擊!我見得多了。告訴她,只會把簡單的問題弄得複雜,還不如不說。我想出去,這裡太詭異了,我怕我再待下去,真成病人了。”她怕我不同意又補充說:“辦法我都想好了,就說我老家的父母來了,打算接我回去親自照顧。你只要在人才市場找兩個中年男女來冒充一下就好,這裡證件查得並不嚴,況且我一直很聽話,是俗話說的‘文瘋子’!再說有你在場一邊幫腔,他們會相信的。就明天吧!我等不及要出去了。”
☆、勿忘我(3)
我見小南頭腦清楚,和正常人沒有區別,就問:“你為什麼裝病?”
小南看吳醫師的身影在不遠處出現,就低頭說:“出去再說,照做吧!”
我在小南的眼中看到了世俗的精明詭詐,心裡驀然生出幾分恐慌。我心中的小南應該是天真爛漫純潔無邪的少女,怎麼可以有如此縝密的心思?
我在恐慌之後,又感到無盡的悲哀,為何小南一開口說話就落入俗套了呢?她沒有了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與我原先的設想相差十萬八千里。
不遠處白色的圍牆上,一隻黑貓慢騰騰地走著,忽然它停下來飛快地回頭盯著我看,眼睛如深夜墳間的磷火,泛著藍色的冷光,像是照引人去另一個世界的鬼燈。
我瞪大眼睛,看見在黑貓與我之間隔了無數濛濛的塵埃,有昆蟲□□的氣味從枯黃的秋草叢裡飄出來,經久不散。我低頭一看是幾隻指甲蓋般大的黑蜘蛛,四腳朝天地躺在草根邊,許多隻螞蟻在它們的身上爬上爬下。
我覺得有些噁心,不祥之感縈繞在心頭,猛然立起身,大步流星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小南。吳醫師沒有發現我的異樣,笑著打個招呼:“這麼早就走了?”
我笑著說:“還有點事。小南就拜託吳醫師您照顧了。”我又與他寒暄了幾句,才走出了“勿忘我”療養院。
出來之後,我才覺得陽光照在身上很溫暖,彷彿是從冥界走了一遭後回到人間。我這才意識到,救小南和送小南來這裡,都是我的一廂情願。我一直以來都將小南當成屈小南的影子,期待在她的身上找回我破碎的流年。
看樣子,我的自作主張並沒有得到小南的感激。我把她一個人丟在混雜著死亡、瘋癲、腐爛的“勿忘我”療養院裡,只是偶爾抽出一點時間去看看她,這對她很不人道。她在那裡是病人,沒有人和她說話,她一定寂寞得發瘋吧!
可是,我若助她重返正常社會,會給她帶來什麼呢?她是死過一次的人,我把她從墳墓裡挖出來救活後,難道還要再把她推入煉獄中,眼睜睜地看著她在人心叵測的社會中艱難地生存嗎?
屈小南死了,小南會走上她的老路嗎?
我步履踉蹌。青春是一場浩劫,如洶湧的長江一般捲走了許多脆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