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你不是要商量出國和結婚的事嗎?”
玲姐笑了,說:“我有些累了,這些日子我本來就夠緊張的了,還是躺著放鬆些。”
我站起來,又坐下了。這麼重大的事情一定不能在床上談。我半年前就已經得出了結論:床,基本上是一個排除嚴肅的地方。尤其是一男一女在床上。
玲姐走過來挨近我坐著,一邊梳頭一邊說:“這次出國的機會很難得,爭的人不少,我的申請在許可佳爸爸手裡卡了好長時間,本來我都不抱希望了,誰知道前幾天他又放手了,還幫我說通了另外一個副職。”
我說:“他要是早點放手,你早就悄悄溜了對吧?”
玲姐搖了搖頭,說:“我知道你在說什麼,其實不是那樣的。我覺得你現在成熟多了,不會聽不進去別人的想法。沒有告訴你,是因為事情沒有確定。已經有不少不確定的事情夠煩的了。”
“你的想法是什麼,直說好不好?”
“我是應該直說。有時候我是想得太多了,總擔心這擔心那的。認識這麼些年,幾次大一點的不愉快,差不多都是跟溝通不好有關係。”
接下來玲姐說了很多事,差不多把我們交往的過程反省了一遍。起先,我耐著性子聽她說。接著,我覺察到我自己也在回憶,在用我的回憶去對照玲姐的回憶。玲姐的回憶改變了很多事情在我心中激起的反應。我這天晚上才知道,老易為什麼突然出現在前門烤鴨店裡,我有點為自己當時的多心和斗酒感到歉疚。我這天晚上才知道,玲姐最後一次陪我在商場裡買衣服時,她心裡的感受是怎樣的,我為自己的粗心感到歉疚。我這天晚上才知道,許可佳常常打電話給玲姐彙報最新進展,導致(至少是原因之一)玲姐在香山淋雨生病,在上海深夜的街頭徘徊,在一個又一個夜晚失眠。我這天晚上才知道,玲姐打算嫁給老易之後曾抱著我的衣服大哭了一場。我這天晚上才知道,我發高燒的時候把我的住址告訴許可佳的人是玲姐。我這天晚上才知道,玲姐在湖邊小屋裡給我上最後一課的時候,她差點決定嫁給我,讓我跟一起去隱居。我這天晚上才知道,玲姐借下棋來決定她是否悄悄出國……她從來沒有像這個晚上這樣坦誠過,不止一次翻開日記指給我看,不止一次泣不成聲,不止一次微笑著望著我。
我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努力保持鎮靜。
我覺得她這天晚上真是過高地估計了我的成熟程度和承受能力,或者,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敘述裡了,好像一點也不知道我的安靜跟平時的安靜有何不同。其實我內心裡異常混亂,愧疚,感動,焦燥,失望,屈辱,憤怒……屈辱和憤怒,以前很少出現過,特別是憤怒,這麼明顯地燃燒還是第一次。
上一次,玲姐談到她在我和許可佳的關係中所起的作用時,談得比較抽象,我已經有些不滿,我覺得她不尊重我,覺得她那些人為的製造大大削弱了我們共同經歷的價值,但我把這一切壓在了心裡。這一次,她談得比較具體,還加了不少燃料,讓我的不滿像火苗從餘燼裡升了起來,上升為越來越旺的憤怒。
有十幾分鍾,我有一種被矇蔽被操縱的感覺。如果她當時不打算把她的未來和我的未來捆在一起,那她憑什麼矇蔽和操縱我的生活?即使她是我妻子,也不應該這樣!她有什麼權利誘導和安排我的感情?有什麼權利把她關於人生幸福的觀念強加在我頭上?我覺得滿屋子的氣球(金牛,白羊,其它怪模怪樣的東西)都在哈哈大笑,都在嘲笑我對玲姐的感情……血液的激流一點一點漲上來,慢慢淹沒我的五臟六腑,灼熱的岩漿在拱動,在尋找出口……我覺得一切都匯聚成了一句話,我終於忍不住打斷了她,讓這句話冒了出來:
“你出國之前,跟不跟我結婚?”
玲姐捂著臉說:“對不起,天兒,我不能。”
我腦子裡轟了一下,像最後一根人生的支柱倒了一樣。我輕輕地吐出一個字:“好。”然後站起來,在客廳裡來回走了幾步。玲姐在哭泣,趴在沙發上哭泣。我覺得她的哭泣是那樣虛假,像是在表演一樣。我覺得我這幾年簡直像是生活在這個女人導演的電視劇裡,整個現實是那樣荒謬和虛假,而我是那樣愚蠢無用,將近5年的努力化為了泡影。我走到陽臺上,陽臺被玻璃密封著,我開啟一扇窗子,想把自己從這個窗子裡扔出去,像扔垃圾一樣。我爬上去,一聲不吭坐在窗臺上,雙腳懸在陽臺外面晃盪。
星空一下子近了很多,蟲鳴一下子響了很多,有什麼東西在虛空裡誘惑著我,讓我飛過去。我頭一次感受到自己掌握著自己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