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抬頭看她,恢復了他一貫的理直氣壯的姿態。
如意便又笑道,“何況,就算他們是因為有所求才親近我,也沒什麼可生氣的。”她想了想,才緩緩道,“這也是常有的世情。那些同氣連枝的世交莫非只是因為彼此知音才結交的嗎?大致還不是因為各種各樣的機緣和利益。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時,便是互相很不投契的兩個人,也會很快便親密互助起來。何況若無這些實實在在的機緣,任何人之間究竟還有多少結交的機會?又怎麼能知道一個人同你究竟是否互相之心呢。人若果真清高得連這種事都容不得、看不起,那他在世上究竟還有幾人可以結交的?”她便說,“所以我真沒什麼可生氣的。就當是沾了你的光,被你的朋友照顧了。”
二郎倒不由細細的打量了她一會兒。
如意卻沒他這麼厚的臉皮,惱羞成怒道,“看什麼看啊!莫非我在你心裡就是這麼迂腐不化的人?”
二郎彎了眼睛,輕笑道,“還真是。”
“喂!”
“不過我想著,你雖有迂腐清高的一面,可又十分通融疏闊。所以從不擔心被你發現。”
解決了此間事,他終於能安心的回頭享用他那碗白糖沒過稻米的白粥去了。可惜只吃了一口,便被齁得喝了滿盞水。
如意不由失笑出聲。
不過如意想了想二郎一貫以來的脾氣,覺著就算她當真會生氣,二郎大概也會我行我素,根本毫無顧忌吧。她這個弟弟就是聰明太過,因此頗有些自負,向來是不大懂得什麼叫自省的。書中常形容國君“智足以拒諫,言足以是非”,如意有時會覺著,二郎恐怕也是有這個毛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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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年紀越大,人便越容易投向佛老尋求寄託。自立了太子之後,天子的進取之心也驟然轉淡,轉而有心向佛。這兩年間時常宣天竺和尚入宮為他解說佛法,又命人整理、翻譯了許多西來的佛學經典。
世家往往不是諂於道,便是佞於佛。民間信佛者更多。如今連天子也有所喜好,風氣便巍然興起。佛寺如雨後春筍般建立起來。
如意每每見寺廟之靜美、奢靡,見貧苦之人求之於佛道,心下便生憂慮——家風使然,她自幼讀過許多佛經,也聽大和尚說過許多佛法。佛法講說因果輪迴,說今世所受之苦難盡是前世罪孽之果報,說今世受難修善緣是為了來世結出善果……如意總是想,人要有多麼絕望,才會相信這種前世今生的說法?
也許她是個俗人,橫豎她是隻信此生、不待來世的,也決然不願為所謂的“前世”償還什麼債業。若有人敢用這番說辭來渡化她,她非一腳踢到他臉上去不可。
若不是困苦而無助,縱然再如何努力也無法改善境遇,人哪裡會去信什麼前世今生?
旁的信仰如意不清楚,但她依稀覺著,佛法之興盛,輪迴說之氾濫,恐怕是寄生在芸芸眾生對於此世的絕望之上的。
眾生困苦愚昧,只得逆來順受也就罷了,如意只是不大明白,天子這一生究竟有什麼困而不得解脫的絕望之處,也需要求諸佛法。
第三十六章
不過,她當然沒自不量力到敢向天子進諫的地步——橫豎天子只是閒暇時聽一聽佛法,賞賜賞賜能為他解說困惑的大和尚罷了。也許這和她阿孃閒時喜歡讓她讀書聽是一樣道理呢,怎麼說大和尚講故事的口才都還是不錯的。
何況,自天子開始信佛後,便不大再往辭秋殿裡去——或者該說乾脆不怎麼往後宮裡來了。
為討好天子,後宮的妃嬪們能讀書的便一個個都去精研佛法,不能讀書的也大把大把的往寺廟、僧尼身上使銀子。也不知究竟走通了佛祖的門路了沒有——如意覺得,就算走通了門路,佛祖要普渡這麼多欲求無度之人,也要頗費一番功夫吧。
徐思卻完全沒有要挽回天子的寵愛的心思。
她在後宮地位超然——有子有女,兒子封了親王,在朝中地位已穩固,女兒封了公主,親事定得也可心可意。她並沒有額外的訴求,旁人輕易也不敢得罪她。故而無寵之後,她過得反而更加順心。每日裡只是讀讀書,彈彈琴,逛逛園子,教養教養女兒。
看如意上竄下跳靈巧如燕,她覺得嚮往,竟也以不惑之齡開始修習起武藝來。
——她總說“未為晚也”,待要去學便心無旁騖。也不管旁人如何潑她冷水,她總歸學得一心一意,有滋有味。漸漸竟當真有所成就。旁人終於不能不承認,她這樣的才女是不能以常理論之的。
上行則下效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