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大材小用,你該明白你必須做一個對鎮子來說可有可無的人,你必須安於這個。你沒有別的辦法,你萬一成了鎮上至關緊要的人,鎮子不會有一點好處。有人喜歡誇讚腦力,說有腦力、有勇氣,就是個了不起的人了。我要問說這個話的胡塗鬼:想法用鐵絲穿起一串老少的人沒有腦力嗎?沒有勇氣嗎?你讓他發揮腦力和勇氣吧!也不要小看了那些只會說好話的人、不要小看了那些又謹慎又聽話的人,當年就是這些人服從了腦力和勇氣,具體動手去扯鐵絲。還是那句話,重要的不在於他們已經做了什麼,在於他們會做什麼。小心地避開那些人、提防著那些人吧,避開了他們的腦力,我敢保證是鎮上人的福。我這樣說你會不高興,會氣得要命,可我還是要說……我說得太多,有時就接不上原來的茬兒了。我本來要告訴你我的病是怎麼得的,我還是說這個吧。我要把我心裡擱了幾十年的事情全告訴你。一說到這裡我就害怕起來,我這是最後一次跟你講過去的事情了。我怕你聽了剛才的故事和我下面要講的這些,也犯和我一樣的毛病……”
見素聲音低低地說:“我不會。小時候染不上那個病,就再也染不上了。你講吧哥哥,我好好聽。”
“那就講吧。我不能老把它們放在心裡,這憋得真難受。見素,我要講早幾年女人的慘故事……你不要這麼盯著我,不要急著插嘴。還是鎮子上的,還是那幾年發生的。有一天下午,就是我去看開大會以後第四五天的一個下午,一個地主關在地窨子裡,不知怎麼逃跑了。全鎮的街巷都由民兵把起來,挨家搜查。最後還是沒有搜出。搜的同時,另有人帶民兵拷問那個地主的家裡人:一個女兒、一個兒子。他們和父親分開關在兩個地方。那個地主是鎮上一霸,四十多歲上糟蹋了粉絲房裡洗粉絲的兩個女工,其中一個有了孩子,上了吊。那個女工的哥哥就參加了拷打地主女兒和兒子,聽人說用槍托搗他們的後背和屁股,逼他們說出父親逃到哪裡去了。說不出,又搗。再到後來,又用槍托亂搗起來。到了晚上,幾個民兵都爭著看守他們,那個女工的哥哥說還輪不到你們幾個。他一個人看守了兩天兩夜。第三天上開始,幾個民兵都去看守了。不久,地主的女兒就死了,幾個民兵扛到河灘上埋了。可怕的是後來,是那個早晨。我到現在想起來還後悔,那天早晨不該到外面去……我走到街西頭,看到一夥人圍住一棵樹大笑大叫,有的還跺腳,就跑了過去。見我過去了,有人就扳開前面的幾個說:『閃一閃,讓小東西開開眼……』我不知是什麼,就往前鑽擠,到了前面一看,一下就嚇呆了!我不信這是真的,可又分明是前天埋掉的人綁在了樹上。她身上有一塊塊血印、傷疤,可全身還算雪白的。沒有一絲衣服,閉著眼,像睡著了。乳頭沒有,上面結了黑黑的血塊。下邊一點,見素,虧他們想得出哪!他們在她的陰部插了一顆蘿蔔……我當時沒有想是有人把她又從沙土裡扒出來了,還是民兵根本就沒有埋她。我哇哇地哭了,哭著跑回了家。母親和父親都吃驚地問我,他們驚嚇怕了,以為又出了什麼壞訊息。我沒有告訴他們。我一直沒有講,對誰也沒有講。這像一粒帶血的種子一樣,埋在我胸口,一埋就是幾十年。我也沒有對桂桂講。我為咱們整個兒人害羞,這裡面有說不清的羞愧勁兒、恥辱勁兒!老天爺也許有意讓我這輩子必須看那麼一眼,好讓我記住什麼,一生都想著它打顫。這些事難道離我們太遠嗎?一點兒也不!就像發生在昨天一樣,一切真是清清楚楚,清清楚楚!有人卻轉眼就忘了,好象什麼也沒有發生,平平常常的一個窪狸鎮。不是,我知道不是,我親眼見過,我要告訴大家說:不是。我想不明白為什麼要殺了她,想不明白為什麼要那樣殺她;想不明白為什麼不埋她或者埋掉又扒出。她流了血,血上又沾了黃沙,為什麼不趕快再用黃沙蓋住?蓋住她的臉、她的手、她的乳頭、她的那個地方、她的全身?為什麼不蓋住?不甘心嗎?太美了嗎?可是把一朵菊花踩爛了又吐上一口唾沫,能插到花瓶裡嗎?我一遍一遍地想著問著,一遍一遍難過地流淚。夜裡我摟抱著桂桂,不知怎麼有時就想到了樹上的人。我渾身打戰,桂桂害怕地問我病了嗎?我說沒有。我緊緊地抱著她,我撫摸她,我加倍地對她好。好象有過了那個場面,世上的所有男人都普遍地對不起女人了。男人應該羞辱,因為男人沒有保護女人。從那一年往後,所有活著的男人都應該千方百計保護女人,用各種方式方法。誰不這樣,就應該趕出窪狸鎮去!桂桂夜裡生病,她哭的時候,沒有聲音,只隔著一層淚水望著我。我想苦難怎麼都加在了女人身上……桂桂,你嫂子,不久就死了。葬她時,我動手挖了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