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心的嗓子也奇怪地與以往任何時候不一樣了,悲愴忿然,冤氣沖天,聲如裂帛,突衝雪夜雲天:……海神爺降下了勾魂的令/不枉我桂英棄殘生/判官爺你與我把路引/汴京城捉那負心人!……
那判官何等青面獠牙的一個地獄之神,此時突然雙手各扶一個小鬼,舞步嫵媚起來,隨著敫桂英的敘述,放慢節奏,原地晃盪,工欲善的心竟然就隨著那舞步也晃悠起來,在恍恍然中,他聽著冤女哀歌:飄蕩蕩離了萊陽衛/又只見灕水北去,沂水南迴/過青州,淄川,點綴著三兩個都會/猛抬頭又望見泰山巍巍/日觀峰、丈人峰如群仙排隊/多少個傷心人在那捨身巖下把命摧/過運河,越東平——
就聽那判官大叫了一聲:梁山泊——敫桂英就接著唱:梁山泊在/嘆今日,哪裡有宋公明、武二郎/百八條好漢仗義扶危?
那判官又大聲喊一個字:走!群鬼齊舞,判官架著小鬼滿臺飛奔,作出種種架勢,有好幾次彷彿要衝進大雪紛飛的世界,一步跨入水中,又被什麼力量拉了回去,最後還是回到了敫桂英的身上——
望北方又只見狂濤怒水,
原來是黃河東去咆哮如雷。
過考城,入蘭封,山川壯美,
望左邊陳留郡,想起了東漢時乾旱三載,
趙五娘剪髮包土造公婆的墳堆,
耳邊廂一聲聲摧人肝腑!……
……工欲善真是聽得如痴如醉,看得魂飛魄散,肩頭雪溼,渾然不覺,半晌,舞臺人走音渺,舟船重新晃盪碰撞起來,聽到有人斥責之聲,是罵他們的船橫槓子裡插進來,琴師拍拍他的肩示意他走,工欲善才回過神來,問了一句:沒見垂髫出場呢。琴師認真看了看他說,先到後臺報個到吧,她們等急了。
社戲的後臺,透出刺骨之寒。不過一間漏風的蓆棚,四圍雪飄中,有搖搖欲墜之感,人來人往,卻又熱鬧非凡。棚頂掛著幾個汽燈,哈著熱氣,剛剛吐出就被雪夜一口吞了。棚中間胡亂放著幾張桌子,桌旁又有兩個炭盆,那炭盆倒是紅火得很。銀心正站在桌前卸裝,披著件軍大衣。工欲善心一熱,就撞上前去,銀心嚇了一跳,回頭一張白塌塌的臉,掃了他一眼,輕聲說: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亂糟糟後臺的人各各走動,風四處亂刮,工欲善說,冷得厲害,我們走吧。摟著銀心的肩走了兩步,看到琴師,問:怎麼沒見垂髫?
接著後背哆嗦起來,回過頭,心就凍縮成了一小團。那個紅衣判官襯著身後漫天飛雪,直直地站在他面前,上半張臉塗得煤球一般,一雙眼睛陷在黑暗中,沒有光芒,下半張臉擦乾淨了,連帶著下巴,面板白得耀眼,一張抿著的女人的嘴。脖子歪歪的,好像撐不住頭套。銀心推著工欲善上前,說:垂髫我輸了,我還說他能把你認出來呢,他果然沒把你認出來!
垂髫往前走,幾乎貼著了工欲善的臉,像獵狗一樣,用眼睛聞他,然後嘆了口氣,說:還行,真來了。那是久違的聲音,一點沒變。工欲善很尷尬,解釋說:我真沒往那上面想,你一向是扮小生的。
也許是說到小生了,垂髫突然被觸及,大叫一聲:工老師,我把你的謎破了。我知道為什麼越劇中的女小生,是介乎男與女之間的第三性了。這事情再簡單不過。女小生嘛,也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也不是不男不女。是什麼呢?是亦男亦女!你聽明白了嗎?他們都沒聽明白,可我明白了。我外公教過我“白馬非馬”,女小生就是白馬非馬。
工欲善想,白馬非馬有幾個人懂,難為你這樣的奇才,便轉了話題說:你們就為這事把我叫來過年啊!
垂髫摸索著就坐到火爐旁,一邊脫高靴一邊問:叫你過來,自然有理。銀心你跟他說了嗎?
銀心回答說她還來不及說,他不是剛剛到嗎?垂髫就一邊胡亂地用卸裝油塗臉,一邊問琴師他有沒有說。琴師不吭聲,給她一個熱水袋捂手,一邊幫她卸裝。垂髫就露出氣憤的神情,翻來覆去地倒著她的熱水袋。她現在看上去倒真有些像判官了,銀心站在她面前,賠著笑,又成了丫頭。工欲善見她們這副架勢,都不是要走的樣子,就坐下來烤火,說:垂髫,我坐在你面前呢,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垂髫說:聽說你扇莊後的畫室要搬出來了。你們不是有新房子了嗎?
工欲善看著銀心,銀心也看著他。垂髫不等他們開口,繼續她的思路:我們租了。我得把我的推拿室開到西湖邊去,名字想好了,就叫柳洲推拿中心。別別別,別跟我說不行,我比你們明白。現在我的機會來了。柳浪聞鶯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