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綿延如山嶺的龐巨鬼軀,好似忽然化作了細沙。
在窸窸窣窣的聲音裡,緩慢崩塌。
籠罩浮陸世界萬萬載的巨大陰影,在這一刻才算是開始消散。
半蹲著的龍魔之軀,和隨著鬼軀山嶺下陷的鯨魚星獸,都詭異的靜默著。
姜無邪遽然又彈起,在魔靈問出那個問題之後。
魔靈的那個問題,無力,無法,無道,但魔意滔天!
事實上他對魔靈那“母漢公”的身份並非全然否定。之所以他會和姜望一樣,堅決地選擇與之戰鬥,只是因為這尊所謂的“母漢公”,已經有了太多墮化的行徑。
在很多時候,善惡不過一念間。
他很認同法家宗師吳病已的一句話——若無力量的束縛,法律的繩矩,則世間遍地是野獸!
入魔的母漢公,只會比真正的魔頭更殘暴,為禍更烈!
此刻雖然已經揭開真相,魔功非魔,滅世者非母漢公。但如這魔靈所言,母漢公還可以用魔靈的法子,嘗試迴歸現世——此等誘惑,母漢公是否能夠抗拒?
在這天外的浮陸世界,沒有任何約束。
身為皇族,有馭鼎山河之志。他絕不考驗任何人的道德,絕不寄望任何人的人性。哪怕那個人是人族的偉大嵴梁、遠古聖賢。
何止於他姜無邪呢?
姜望、李鳳堯、戲命、白玉瑕、連玉嬋、林羨……誰又不是在這一個剎那立生戒備?
踞以鯨魚星獸之身的慶火其銘,也定定地看著這尊名為母漢公的龍魔。
戰場異常安靜。
數百萬人散落的地方當然不可能是安靜的。無法自控的痛呼,失去戰友的悲傷,未能散去的恐懼,極度緊張的竊語,甚至在泥土裡艱難地挪動……
但所有的聲音都淪為雜音,顯得很遙遠。
惡鬼天道如流沙般窸窸窣窣的潰塌聲,如此清晰地流淌在耳邊,彷彿成為永恆的背景音——她太龐大了,就連消亡,也需要很久。
當然,這短則數個時辰,長則三五天的消亡過程,相較於她成型所耗費的或許是萬年十萬年的漫長時光,又幾乎可忽略不計了。
龍魔就半蹲在這具鬼軀前,用雙手感受她的消亡。忽然嘆了一口氣:“還真是……很吸引人啊。”
魔靈如何不懂母漢公的偉大?
但求生是人慾根本!
已經死去的母漢公,已經咀嚼過萬古沉寂的感受,難道不想回歸?
無須任何手段,生存即是最大的幻想。在死亡面前,她見過太多醜陋的姿態!
所以意志雖被抹去,她卻留下了這樣的拷問。
這是她和母漢公之間,最後的戰爭。
母漢公當然不會不懂。
但即便是母漢公,也嘆息了。嘆息之後,她扭過頭來,目光看過姜望、淨禮這些來自現世的年輕人,眼神有些玩味:“你們覺得我會怎麼選?”
這時候她發現,所有現世過來的人都看著姜望,好像姜望就能代表他們所有人的想法。在一個對這些年輕人來說絕不安全的局勢裡,還能給予一個修為相去不遠的人,以這樣的信任,還真是難能可貴。
於是她的目光最後便落到姜望身上。
現在姜望面對的是母漢公的注視,要回答的是遠古先賢的問題……這是個危險的問題!
他懸立在空中,不卑不亢:“如您這樣的傳奇存在,創造過偉大的歷史。您的選擇不會被任何人、任何事情動搖。所以我想,我們怎麼‘覺得’,並不重要。”
“年輕人,尤其是有些天賦的年輕人。總會誤以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是芸芸眾生裡最重要的那一個。當他發現世界並非如此,天道運轉並不跟隨他的意志,他就開始成長了。”母漢公身上的甲胃血痕斑駁,她半蹲在那裡,有一種淵渟嶽峙的、沉靜的力量感:“你說得對,你們怎麼覺得,對我來說並不重要。但令我好奇的是,我怎麼覺得,對你們來說重要麼?我是說——你會怎麼選?”
垂落的龍鬚輕輕拂動,似岩石凋刻的龍首微微側轉過來。
沒有任何威懾的動作,可群山如此渺小。
同樣渺小的還有姜望。
他平靜地握著他的劍:“您是懸照萬古之日月,我是夏夜飄搖之螢火,日月之下,豈見螢光?所以我怎麼選,其實也不重要。但日月有山河之德昭,螢火也有寸心之明照。”
先賢有先賢的選擇,懸照萬古。後輩有後輩的選擇,不改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