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這裡發生了一些誤會。”晏撫注意著曹皆的表情,斟酌著措辭說道:“田帥有些過分,當然姜真人也不太禮貌。兩位真人起興切磋,都是一時強者,無法留手,難免有些磕碰。田帥身上的傷勢,該請醫請醫,該用藥用藥,我家願意承擔全部資源——”
曹皆說道:“姜望他……馬上就要成為真正的天人了。”
晏撫怔在那裡。
他沒想到,自己剛剛接受了好友的離去,就又要迎來與另一位好友的告別。
天人天人,真正的天人,說得好聽是一步登天。說得難聽,又何嘗不是駕鶴而去?
失去自我,與身死何異?
許象乾這時才反應過來——在趕走田安平之後,姜望始終未有言語。
李鳳堯急走兩步,想要近前看看姜望的情況,卻被阻隔在無形的界限外!
此時!
姜望掛劍而立,獨身在彼。表情平靜,竟有一種安寧感。
以他為中心,方圓百丈,天海皆隔。
風不能近,雨不能近,人不能近。
天道為他作籬牆。
他爆發殺意,不管不顧地出手,險些當場誅殺田安平。幾乎叫人忘記了他還被天道所鉗制,幾乎叫人以為,他轟破了天人態。但好像這最後的情緒,也隨著長相思的歸鞘,而沉底了。
姜望淡漠的目光最後掃過這片海域,卻沒有看向任何一個人。
沒有說話,身形慢慢下陷。
那挺拔的青松般的身形,昂直的懸腰的劍,在星光照水的夜晚,就這樣慢慢地沉進了海里。
從足至膝,沉腹胸,過唇鼻,淹眉眼,最後那烏黑髮絲、發上青玉冠,也都入水不見。
李龍川就是這樣沉海的。
許象乾張大了嘴巴!
想要哭,想要喊,有太多情緒。
卻乾嚎不出聲。
鐵齒銅牙竟失語。
……
……
這裡是鬼面魚海域,李龍川身死之處,姜望真正被天道深海淹沒的地方。
景國王坤,及其所統領的五隊鬥厄精銳,再加上那頭佑國聖龜……也同樣陷落在這裡。
數十萬年的廝殺下來,東海有不少堆屍之地。尤其是決明島所建立的那片海域,往前是被稱為“東海墳場”。齊人是在屍堆之中,建立起這座軍事基地。
但今夜大約難有哪處,似這般死寂!
李鳳堯、許象乾、照無顏、晏撫、溫汀蘭,或在冰面,或懸高空,而盡都注視著大海。一直到目識的盡處,在視線不能再及的深海,終於追不上那緘默的身影。
“都退開吧。”
曹皆說道:“接下來的他,不會再記得誰。而一旦有什麼意外……我不見得能護住你們。”
“走吧!”曹皆抬手一拂,將不肯走的幾人都拂遠。拂到海角碑後,天涯臺上。
他自己卻緩緩戴盔,繫住全甲,靜默地守在這裡。
而那近海諸島,本來因景人退卻已經逐漸散去的紫氣,又絲絲縷縷地泛起來……將在天穹織紫旗。
天人姜望,此後行事只循天道。
天道恆常,諸行有定。若是日升月落,倒也無妨。該捧就捧著,能敬也敬著。國家每次大祭,祭祖也祭天呢。
但若這天道運轉,有礙齊國。尤其在這天機混淆,日月斬衰的時期,不可不防。
說不得……也只能除掉這天人。
心中縱有千般感觸,萬種複雜,大齊篤侯所思所慮,永遠是齊國。
……
……
姜望在海中。
人在東海,神在潛意識海。
都在下沉。
泡在水中的他如此安靜,放開了時刻都能進入戰鬥姿態的警覺。在任何時候都挺拔的身形,這時也微蜷著,兩手虛握,如嬰兒般乖巧。叫人難以想象,他拔劍的姿態,他不管不顧時的瘋狂。
海水撥動他纖長的眼睫,雙眸不曾閉上的他,眼睛像海一樣藍。
他是眼睜睜看著自己下墜的,眼睜睜看著自己沉溺。
就算註定要最後溺水而死,永淪天道,他也要看清楚自己是怎樣走到那一步,看清楚自己哪裡沒做好……絕不閉眼死。
自有意追逐超凡之日起,但凡精力允許,每天十二個時辰不間斷的苦修,十年如一日——他要睜眼看明白,世上是不是真的有絕路。
咕嚕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