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一些,畢竟從前領過國民政府的餉銀,發過被裝。三十一團就不行了,這些湘西、贛南的起義農民,很多人在家就沒穿過棉衣,秋收起義後一路上下井岡山,就靠打土豪分來的一些單層夾褂在裡面多穿幾件,有人把外面的罩衫一脫,裡面花花綠綠的,連女人的花衣裳都有,真正是五花八門。連黨代表王初恩比起士兵弟兄也好不到哪去,他身上那件烏黑色的夾襖早就處處開花,布都糟朽了,掛不住針腳,沒法再縫補。揣上了四塊餉銀,他本想在汀州找家舊衣鋪子添件衣裳,營黨代表告訴他別花那冤枉錢,軍部已經安排佈置了,要在汀州為全軍統一製作制式軍服。這訊息簡直比殺了頭豬還讓王初恩高興,那四塊銀洋可以再溫溫地在兜裡多揣上些日子,什麼時候部隊打回湘西老家,可以捎給老孃,四塊銀洋,可以買多少擔穀子啊。想到湘西老家的老孃,王初恩心裡怪不是滋味的。爹死得早,娘把他們幾個兄弟拉扯大很不容易。秋收暴動那年,他是半夜離家的,儘管那晚天黑得像潑了墨,他還是連頭都沒敢回,他不敢再看一眼老孃那無言的淚臉……後來他就剋制著不去想娘,不去想家,出來革命,又是黨代表,整天想娘想家怪沒出息呢。要幹共產黨就要講犧牲,什麼叫犧牲?搭上一條命叫犧牲,把老孃丟在家裡不管不顧也叫犧牲。走在繁華的汀州城街道上,王初恩抑制不住,還是想到了家鄉的老孃,也許就因為兜裡揣上了四塊叮噹作響的餉銀吧。怪了,一路上沒吃沒喝恨不能把脖子紮起來的時候,怎麼都不想娘呢?兜裡揣上了四塊銀洋,就開始想娘了。可也是,水泊梁山的黑旋風李逵,過上了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好日子,不也想著要回沂水老家,把老孃背上梁山泊享福?要是這會兒能把老孃接到汀州城裡,陪她逛逛該有多好,給她老人家買點吃的穿的,再給她做件軋得厚實些的棉襖,湘西老家可比汀州還要冷……由自家老孃,王初恩一下想到了連隊士兵弟兄們的老孃。塗水根那貨家裡一寸田都沒有,他娘天一暖和就要外出討飯,到秋天討到飯糰子都不敢全吃光,要蒸成飯粑粑曬乾,留到冬天下大雪出不了門時充飢。部隊剛上井岡山,幾個月也發不了一次伙食尾子,哪怕幾個可憐的銅板,塗水根也收得緊緊的,能在手心裡攥出油來,想找機會捎回家接濟他娘。走下井岡山的塗水根變了,不僅沒聽說他往家捎錢,甚至就沒聽說過他手裡還有錢,失敗能孕育對財富的絕望,勝利亦能把財富視為分文不值。王初恩連想都不用想,就猜出塗水根帶著那幾個弟兄去了哪,他打算沿著那些酒店飯鋪一家家找,就不信找不到餓死鬼塗水根!
三 四塊餉銀種下了病根(4)
汀州城關是全城最熱鬧之處,店鋪林立,各商鋪旗幡招幌在風中舞動,大戲臺似的。快到晌午飯時間了,冬日的陽光懶懶地照著,街上行人逛來逛去,商家叫賣的聲音一陣高過一陣,令人莫名其妙地就興奮起來。城內除少數汽車外,居然還有膠皮輪的黃包車,皮囊喇叭“哇哇”地怪叫著,大街小巷中串得飛快,讓人不免想起南昌、長沙、廣州這些大城市。紅四軍擊斃了匪首郭鳳鳴,令汀州百姓人心大快,特別是應當地百姓請求,紅軍將郭匪在城牆上懸屍三天,更令人民群眾放心了。加上他們對共產黨、紅軍並不陌生,城內生活秩序幾乎未受任何影響。望著街上的熱鬧景象,王初恩的眼睛有些不好使了。長汀長汀,銀錢叮咚,塗水根那貨還真會編排呢。
王初恩正東張西望,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一抬頭,認出是前委的許秘書,他腋下挾著一大摞紅紅綠綠的報紙,腳步匆匆,卻沒忘記同迎面而來的王初恩打招呼。
“哦,許秘書,你這是……”
“發財了,真是發了大財。”許秘書喜不自禁,用一隻手拍拍那摞報紙,“沒想到汀州不光有吃的穿的,還弄到這麼多報紙,南京、上海、福州、廈門的報紙都有,還有長沙的《民國日報》,毛委員不知會高興成什麼樣子呢……”許秘書匆匆揮了揮手,擦肩而過。
王初恩知道毛委員愛看報,在井岡山上就因難於搞到報紙而苦惱。誰若能帶些報紙上山,他會比得到幾包機器捲菸還高興。
路過一家賣棉鞋的鋪子,王初恩忍不住鑽進去。他拿起一雙黑布面的厚棉鞋,那是一雙老太太穿的女鞋,在手裡摩挲半天,又暗忖了尺碼大小,就是沒問價錢。鞋鋪生意冷清,掌櫃的是個五十多歲的小老頭,捧著個銅水菸袋,吸得呼嚕呼嚕響,他看似不動聲色,實則表情複雜地注視著王初恩的一舉一動,似乎在用心揣摩這位掛著手槍的紅軍長官的丁點心理變化。老掌櫃的喉嚨裡一陣響,終於開口了。
“紅軍長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