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況有所瞭解。黨內鬥爭的殘酷,可能比階級之間的爭鬥有過之而無及,這樣的想法令他不寒而慄。
那天,槍聲響過之後,倒地的大黑馬並沒有立時氣絕,儘管子彈在它身上打了個對穿,鮮血汩汩地流著,可大黑馬還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只是它那綿軟的四蹄再也無法像往常那樣支撐住身軀了。後來它放棄了努力,睜著一雙大惑不解的眼睛,久久地凝視著主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眼神令連順舟許多個夜晚從夢中驚醒,他不敢與那雙眼睛對視。連順舟跪在地上,緊緊抱著大黑馬的脖子,他的身子和大黑馬一起抽搐,彷彿有一道電流串通了他和它之間。原來,人血和馬血的顏色是完全一樣的。
槍聲響過之後,柳達夫就像個懦夫似的躲得遠遠的,不知去向了。倒是黃松湊過來,小聲對他說:“連長,你再補一槍吧,別讓它受罪了……”
連順舟的手卻連根稻草都舉不起來了。
大黑馬嚥氣後,那顆高貴的頭顱才垂了下去。直到它閉上眼睛,始終都沒想明白這個世界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鍾愛它的主人為什麼會朝它開槍?世道的反覆無常準是令大黑馬感到厭倦了,臨死前它把雙眼閉得緊緊的,似乎打算來世再重新睜開…… 。。
二十四 逃離的慾望(2)
黃松本想叫宣傳隊的人搭把手,可大煙鬼和破茶壺聽到槍響跑得比兔子還快,他只好到手槍連喊來幾個弟兄,又找了抬槓,將大黑馬抬到後山上,挖個深坑埋了。
連順舟覺得自己的革命理想、熱情也和大黑馬一樣,被深深地埋入了地下。
他調離手槍連後,心情本來就不大好。那些步兵大隊無處可去,就在縱隊給他安排了一個副官職位,就和尷尬的大黑馬一樣,是一個可有可無的閒職,若沒有徵兵任務,更是閒得難受。大黑馬的死,深深刺痛了連順舟的心,他幾乎去意已決了。可是,離開紅四軍,又能到哪去呢?閩西一片紅,除少數縣城的反動民團仍然保有一點勢力外,到處都是蘇維埃政權的天下。不過,若想另找一支地方紅軍加入,似乎也不是個辦法,除非向紅四軍正式打報告,要求調出……那比當逃兵體面些,但是可能性呢?幾乎沒有。柳達夫是幹什麼吃的?他不趁機整死你才怪呢。剩下的唯一出路就是悄悄溜走,溜回連家堡去。當初的快槍手當然都不復存在了,他們都被他帶進了紅軍。他們可以留在紅軍繼續革命下去,而他連順舟不是要回連家堡重新扮演連老爺的角色,只是要躲開紅四軍中的柳達夫,或者說柳達夫所在的紅四軍。天下紅軍多著呢,將來還會越來越多,就不信找不到一支沒有柳達夫的紅軍隊伍!
連家堡也早已赤化了,整個上杭,何處不飄舞著赤色的旗幟?如果不是他傾向共產黨的底色,如果不是他和紅四軍長官*的關係,如果不是他帶著快槍手們參加紅軍,說不定他這“連老爺”早被翻身的農民打入了十八層地獄。假如他逃回連家堡,赤化了的家鄉能容得下他嗎?正是這點疑慮,讓連順舟遲遲不敢輕舉妄動。心裡的苦悶無處訴說,就是被髮配到宣傳隊去的黃松,都難得見上一面。還有誰可以說說心裡話呢?手槍連的王初恩,別看他和丁泗流較著勁兒,可他知道,王初恩打心眼裡是瞧不大起他這個“連老爺”的。以前他還有大黑馬,有什麼心裡話,可以在村外無人處,對大黑馬說說。現在,他有話去找誰說?
副官不是官,尤其身後不再跟著幾十號士兵弟兄,連順舟在苦悶之餘,可以有充足的時間想很多很多。可是,想得越多,心裡越亂,到最後他也沒想明白:到底該不該離開紅四軍?
這段時間,連順舟感覺到司令部的人看他,好像都用另一種眼光。大黑馬在的時候,他就和別人不一樣,怎麼大黑馬都沒有了,他還和別人不一樣呢?就因為他那剝削階級的出身?他革不革命,難道和革命的物件,代表他家庭成員那個階級還有什麼關係?其實,紅四軍內出身於地主家庭的老爺、少爺並不在少數,傅柏翠和胡少海,不都是大地主家庭出身?他們革命年頭久了,身為高層長官,別人也就難以追究他們的出身了。誰還會用異樣的眼光去打量那些縱隊長官呢?可對連順舟,他們就敢。原先還不是這樣的,四縱隊大都是閩西同鄉,遠不過相鄰的幾個縣,誰還不瞭解誰呢?自從柳達夫被紅四軍派到四縱隊來,一種對家庭出身偏高的官兵不信任的風氣漸漸滋生,別說連順舟了,就連對傅柏翠都有了風言風語。連順舟聽說,傅柏翠處境微妙,心情也很不好呢……
十幾裡的山路,就這樣在胡思亂想中走完了。少了大黑馬之後,連順舟徒步行走的能力比過去強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