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看見什麼呢?他的內心世界會像明亮的旋轉星系那樣平靜地、不停地旋轉嗎?他會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裡看見決定人的性格與命運的恆星與行星沿拋物線的或橢圓的軌道靜悄悄地航行嗎?他能在自己內心世界裡看到以自己為中心或以任意一點為中心並以無限長為半徑的天體嗎?
他睜開眼睛,感到現在進入他眼簾的與過去他天天見到的完全一樣:高大的建築,斑駁的牆壁,狹窄的街道,擁擠的行人急急匆匆、推推搡搡;背景的天空繁星閃爍,猶如一架運轉不靈的機械,它的各個部件因沒有加油,咯吱咯吱作響。這就是他現在看到的宇宙,七扭八歪、搖搖欲墜,同他一樣得不到安寧。
三.三.三.學會死
帕洛馬爾先生決定今後他要裝作已經死了,看看世界沒有他時會是什麼樣。一段時間以來,他發現他與世界的關係不像從前那樣了。如果說從前他好像期待過世界給於他什麼,世界也好像期待過從他那裡得到什麼,那麼現在他已經記不清他們相互都期待過什麼(好事或壞事),也記不清為什麼他由於這種期待曾經長期煩躁不安。
既然帕洛馬爾先生現在已不再要求世界給予他什麼,他的心情應該感到輕鬆,而且應該發覺世界也因此而感到輕鬆,因為世界已不再需要關心他了。但是,恰恰是希望感到輕鬆的這種心情使帕洛馬爾先生感到不安。
總而言之,死並不像想像的那麼簡單。第一件事就是不應該把死與不存在混為一談,死的概念涉及到生以前的漫長歲月,也涉及到與之相對應的死之後的漫長歲月。生之前我們屬於無窮無盡的可能性那個範疇,有可能發生或有可能不發生。而死之後呢,我們則屬於不可能那個範疇,包括過去不可能和將來不可能(這時我們完全屬於不可能那個範圍,對過去我們已不可能施加影響,對將來則不容我們再施加影響)。其實,帕洛馬爾先生的情況比較簡單,因為他對一些事物和對一些人的影響都是微不足道的。世界完全可以沒有他,他也完全可以放心地去死且無需改變自己的習慣。問題不是改變他的行為方式,而是改變他的存在方式,確切地說,就是改變他與世界的關係。原來他所謂的世界是指包括他在內的世界,而現在所謂的世界是指沒有他的世界。
沒有他的世界是否意味著他不再有焦慮呢?是否意味著一切事物的發生都與他的存在以及他的反應無關,僅僅按照事物自身的亦即與他毫不相干的規律、需要或緣由而發生呢?例如,一個浪頭撲向海礁,腐蝕一下岩石,另一個浪頭繼之而來,第三個浪頭、第四個浪頭,連續不斷……,他存在也好,不存在也好,一切都照常進行。死亡帶來的慰藉應該是:在消除了憂慮這個斑點即我們的存在之後,惟一重要的就是一切事物都展示在陽光之下,並在無憂無慮的、寧靜的氣氛中相繼發生。那時世界上只有寧靜,一切都趨向寧靜,風暴、地震、火山爆發也趨向寧靜。他活著的時候世界不就是這樣嗎?既然暴風雨隨身攜帶的是雨後的寧靜,那麼能否說暴風雨預示著所有海浪都被海岸擊碎、強風也耗盡了自己的力量這一時候的到來呢?也許死亡意味著置身於波濤滾滾的海洋之中,海洋裡風浪是不會消逝的,因此不必等待海洋寧靜下來。
死人的目光多少有點乞憐。人死後遇到的事件與他活著時經歷過的事件及其情節與地點基本相同(這對死去的人來說也許是種安慰,因為他會認為自己熟悉那些事件),但同時又有不同程度的差別。如果這些差別符合邏輯發展的連貫性,那倒是可以接受的;如果是任意的、無章可循的,那就令人討厭。因為一個人活著的時候總想進行他認為必要的更改,而現在呢,卻不能進行任何更改,原因就是他已死了。這使得死人的心情老是不高興,心裡老覺得受妨礙,但同時又感到自足,就像一個人這麼想:重要的是我過去的生活,現在的事麼,不必那麼認真了。還有,人死後立即會產生這樣一個主導思想:一切問題都是別人的問題,與自己無關了,因此他感到輕鬆。對死者來說,一切的一切都無關緊要,他們不必再為此煩惱了;雖說這種態度不符合道德觀念,但死去的人之所以高興,正是因為他們可以不對任何事情負責。
帕洛馬爾先生的心情愈接近上面這種描述,愈感到死的想法可以接受。當然,他現在尚未完全達到死者特有的那種超脫精神,尚不能做到不去尋根索源,不能擺脫自己現有的侷限性。他活著的時候,看見別人做錯事就著急,想到自己在那種情況下將會犯同樣錯誤也著急。現在他自己以為已經擺脫了這種心情,其實還遠未擺脫這種心情。他現在明白了,不能容忍自己的錯誤亦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