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舟孤掛雲帆,在寥闊無垠的夜幕裡也不知會駛向何方。
他默立半晌。忽然覺得天大地大,可自己卻像那浮沉雲海的彎月般無所歸依,不知彼岸究竟藏在何方,不知自己還要走多遠?
不經意地,他的視線被小亭四邊竹柱上鐫刻的小詩所吸引,輕輕念出聲來:“隔海相守,千般不捨;雲渺萬里,無時或忘;心有靈犀,豈在朝暮;與子偕老,皓髮秋霜!”一闕唸完,小蛋久久無語,竟是痴了。
不知又是多久,他發現在自己站立的竹亭憑欄上,還有幾行工整的字跡,好像是用釵子在竹上一筆筆地用心刻畫而出。
藉著月色,小蛋很快便看清楚這上面寫的竟是:“江上春山遠,山下暮雲長。相留相送,時見雙燕語風檣。滿目飛花萬點,回首故人千里,把酒沃愁腸。回雁峰前路,煙樹正蒼蒼──”
詞的後半闕被刻在竹欄的背面,但小蛋已無須探身去瞧那接下來的是什麼,一行行詞闕便如清泉般從心底汩汩湧出:“漏聲殘,燈焰短,馬蹄香。浮雲飛絮,一身將影向瀟湘。多少風前月下,迤邐天涯海角,魂夢亦淒涼。又是春將暮,無語對斜陽。”
這詞、這字他怎能忘記?半年多前從北海回返,羅羽杉一路上都在教他念誦這首詩詞,而後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向他解釋其中的字意與韻味。
他的記性素來都不是很好,連背誦乾爹教的最簡單的幾句北海門心法,都會顛三倒四、辭不達意老半天,直至氣得他老人家行將抱頭吐血方才作罷。
可唯獨這樣一首詞,他卻牢牢地刻在心裡,隨時隨地可以倒背如流。真不曉得常彥梧倘若地下有知,是會咬牙切齒還是感慨萬千?
原來她也來過這裡,只是玉姨沒有說。小蛋怔怔想著,不明白是什麼原因眼眶驀地有點溼潤,小心翼翼地撫過憑欄上娟秀玲瓏的字跡,心頭又是酸楚又是溫馨。
多少風前月下,迤邐天涯海角,魂夢亦淒涼。又是春將暮,無語對斜陽──今夜的風前月下,此地的天涯海角,春色匆匆,自己卻無夢無語,錯過斜陽。
月光將他孤零零的影子悄然拖曳在小亭地上,婆娑的竹影隨風搖曳,似是在對他喁喁細語。
天有荒,地有老;海會枯,石會爛──但他,無論如何也要再見她一面,即便後一刻,自己必須面對死亡!
思憶綿長,熱淚有殤。小蛋不禁低頭凝視,腕上繫著的那褪色紅繩結,不只圈起了他的腕,也縛住了他的心。
熱血沸騰猶如萬馬賓士,一腔積鬱已久的豪情如噴發的火山洶湧而生,化作劈開寂寥蒼穹的雄壯嘯聲扶搖雲霄,乘風迎浪地飛縱向海天一線外。
他在宣洩,他在感悟。吐不盡的落寞意,訴不完的相思苦,此刻盡皆融為滾滾長嘯,如同腳下那浩蕩無涯的滔滔南海大潮,在銀色的玉華照耀下遠去。
這嘯聲足足響了近半個時辰尚無衰竭,引得天一閣眾人側目翹首。正在與幾位門中長老議事的蘇芷玉,聞到嘯音亦禁不住愕然聆聽,輕輕嘆息道:“這孩子??”
其後十餘日,小蛋便寄居於竹亭療養毒傷,卻不啻是度日如年。
楊摯、衛慧的血案,萬劫天君的出現和羅羽杉的下落,還有尹雪瑤與小龍的生死安危,無不日夜纏繞在他的心頭。只是礙於蘇芷玉的盛情,他著實不便貿然下山離去。
每天閒暇無事,他就參悟那首小詩裡蘊藏的精妙劍法,有一招沒一招地學著聊以度日,而每每問及蘇芷玉自己何時能離開天一閣時,得到的回答卻總是“快了”。
再到後來上山探視的人換作了甘心衍和芊芊,小蛋一問才知蘇芷玉又下山了。
他當即便想離開,不料甘心衍卻繃著臉道:“閣主行前有交代,你體內的腐毒仍需多日靜養方可全部拔除。如果執意下山,便須先闖過敝閣的海天劍陣。”
小蛋唯有乾瞪眼,卻明白蘇芷玉的良苦用心其實遠不止毒傷未愈那麼簡單。
好不容易他又在竹亭熬了幾日,體內的腐毒已化解得七七八八,大致無礙於修為。
小蛋無所事事,又將丁原和蘇芷玉刻在竹柱上的小詩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尋思道:“蘇閣主雖是一番好意,可我也不能老是待在山頂等她回來。今晚我就走,先上宿夜峰找歐陽姑娘詢問九雷動天引之事,然後再作下一步的定奪。”
但他心知肚明,假如自己將欲待離去的事情直言相告,甘心衍等人定會不允。如果執意強闖,儘管天一閣不會當真擺下海天劍陣來攔截自己,可終究會傷了眾人的一片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