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挺身而出擔任大隊會計,幫助大隊搞“瞞產私分”,把家家戶戶的工分和口糧細賬,撥拉得分毫不差,叫楓樹坪人連續多年吃飽了飯。這樣的後生哥到底是犯了哪家王法?怎麼說斃就給斃了呢?
由吳希聲,春山爺又想起民國二十一年閩西老蘇區的“肅社黨”。這個莫名其妙的運動,彆扭,拗口,很不好叫,當地客家人不叫“肅社黨”,而叫“殺社黨”。“殺社黨”就是瘋瘋癲癲的一陣濫捕濫殺麼!那兩年,也不知從哪裡刮來的一股風,江西蘇區大殺AB團,閩西蘇區大殺“社黨”,稀里嘩啦,一傢伙殺了幾千上萬自家同志哪!楊春山那年只有十七歲,穿上灰布軍裝不久,怎麼也弄不懂嘛咯叫“社黨”?上頭下來的肅反幹部就宣傳啟發說,“社黨”就是社會民主黨,就是第二國際修正主義,就是蘇聯老大哥布林什維克的反對派。楊春山問,“社黨”長得嘛咯樣子?大鬍子、高鼻子、藍眼睛嗎?肅反幹部說,中國的“社黨”還是中國人,不過家裡比較有錢,不是土豪地主,就是富農資本家,一般都能寫會畫,能說會道,能掐會算,愛留個小分頭,小兜兜插支鋼筆鉛筆,大兜兜揣本小書筆記本什麼的……按照這些特點,閩西蘇區在地方和部隊都揪出許多“社黨”分子。肅反幹部把他們集中起來,捆綁吊打,炒豆子(房間裡站著一圈積極分子,把圍在中間的“社黨”分子推來搡去),撞油餅(讓兩個“社黨”分子互相撞擊,直撞得頭破血流);許多根本不知“社黨”為何物的人也就被迫承認自己是“社黨”。接著,“社黨”的同鄉、同學、下屬、上級或僅僅只有一面之交的人也受株連而成為“社黨”分子。……楊春山也被命令去行過刑,對準自己的一位戰友的胸膛腦殼開過槍(我的天!這種傷天害理的蠢事我只有幹過一回呀,請冤死的戰友饒恕我!)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上級交給他槍斃的“社黨”分子竟是他的團長──也就是如今全縣敬仰的紅軍爺。團長看見楊春山顫顫抖抖舉起漢陽造的單套筒,懇求道,春牯子,我求你了,省下這顆子彈去打白鬼子吧,我們紅軍缺子彈,你就用梭鏢捅死我,我決不反抗!瞧,瞄準這裡,一下兩下,我包你完成任務。團長說著拍拍自己的胸脯,好像他的心臟不是肉做的,而是石頭做的。楊春山實在下不了手,把團長放了,一起逃上山。等那陣“肅社黨”歪風剎住之後,楊春山和他的團長立即歸隊,不僅沒受處罰,還受到上級表揚。……
真是琢磨不透呀,像紅軍爺──老團長──這樣身經百戰、出生入死的英雄,今天也怕那些蠻不講理的造反派,難道“肅社黨”的傷痛還留在他的心頭,永遠也不能抹去了嗎?
是的,毫無疑問,準是這樣。幾十年過去了,楊春山只要一想起他十七歲那年,在一個寒風呼嘯冷雨飄飄的春夜,曾經端起老套筒步槍,槍殺過一個被誣為“社黨”分子的戰友,他就常常會從噩夢中驚醒,一輩子心裡不得安寧。打那以後,不管來了什麼運動,只要是對付自家人的,他楊春山總是心慈手軟,總是佯裝迷糊,決不昧著良心去整人鬥人。《三國演義》中曹操的人生哲學是“寧可我負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負我。”他楊春山則反其道而行之:“寧可天下人負我,我決不負天下人!”換句通俗的話說,是“寧容人整我,我決不整人。”他註定要當一輩子老“右傾”。
第十五章 黑色星期五(7)
上坡了,春山爺看見秀秀在車頭拉得很吃力,臉上和脖子上瀝瀝啦啦地掛下一串串汗珠兒,一件短衫像從水裡撈起來似的溼透了。春山爺不由陣陣心疼,勾下頭,用右肩抵著板車的後擋板,使出全身的勁兒往前推。
爺兒倆吭哧吭哧的,把板車推上個小山坡。
山路平緩些了,春山爺的腳步也輕快些了,繼續想心事:咳,躺在棺材裡的吳希聲,是不是今天的“社黨”分子?他就是家裡有錢一點,父親有點“問題”,自己愛拉個小提琴,又能寫會算,腦瓜子靈光,這就成了“惡攻”了?當然,希聲也有希聲的毛病,他幹不了重活,他太愛惜他那雙天生就是拉小提琴的手。可是,這能算嘛咯罪過?孔雀百靈還天生地愛惜自己的羽毛呢!春山爺百思不得其解,做嘛要把個好端端的知青哥一槍斃了?活蹦亂跳的一個人,難道是隻雞,是隻鴨,是隻小兔崽子,誰想宰就宰?誰想殺就殺?咔嚓一下,隨隨便便輕輕鬆鬆地就能勾銷一條命?天呀,這是嘛咯世道喲!
日頭當午了,曬得黃土路面有些燙腳板。秀秀把車停下來。春山爺以為秀秀累了,說,秀,你到後頭來,換換肩吧!秀秀望望天上的太陽,夢囈般說,不,我不累;日頭太毒,會把希聲曬壞哩!秀秀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