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見到她——跟我什麼把戲沒玩過!她難得上我們那兒去,對此我並不覺得遺憾,因為一到我們家裡她就變成小姐,變成公爵千金了,所以我見了她也很拘束。此外,我害怕在媽媽面前露出馬腳;她很不喜歡齊娜依達,總是懷著敵意注視著我們。父親我倒不那麼害怕:他好像並不注意我,很少跟她交談,不過不知怎麼的他們談得很巧妙,而且意味深長。我不再做功課,也不再看書了,我甚至不到附近地方去散步騎馬了。我像一隻被縛住了腳的甲蟲,常常在那間我所喜愛的小廂房周圍轉來轉去:我似乎要永遠待在那兒……但這是不可能的,母親常常埋怨我,齊娜依達本人有時也把我攆了出來。於是我就在自己屋裡閉門不出,或者到花園的盡頭去,爬到一間已廢棄不用,但還完整無缺的高高的石砌暖花房上面,兩腿搭拉在臨街的牆上。我一連坐上幾個鐘頭,望著,望著,可是什麼也沒有看見。在我身旁,一群白蝴蝶在塵封的蕁麻上而懶洋洋地飛來飛去;一隻活潑的麻雀飛落在不遠的一塊半毀壞的紅磚上生氣地嘰嘰喳喳直叫,還不停地扭動身子,舒展著尾巴;那些對我還有疑慮的烏鴉高高地棲息在一株樺樹的光禿禿的樹稍上,偶爾呱呱地叫幾聲。陽光與風悄悄地在樺樹的稀疏的枝間閃爍、嬉戲;有時飄來了頓河修道院①那平靜而淒涼的鐘聲——可我坐著、望著、聽著,全身充滿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這裡面蘊涵著一切:悲傷,歡樂,對未來的預感,願望,以及對生活的恐懼。可我當時對此一點不理解,我也無法對我心中的一切騷動,安個名稱——或者就用一個名字——齊娜依達——來稱呼一切更為合適吧。可是齊娜依達老是耍我,就像貓兒捉弄老鼠一樣。她一會兒向我賣弄風情,於是我神魂顛倒了;一會兒她忽然又把我推開了,我卻不敢去接近她,也不敢對她瞥上一眼。我記得,她一連幾天對我很冷淡;我膽怯極了,畏畏縮縮地往他們的廂房跑去,盡力設法待在老公爵夫人身邊,儘管這時候老公爵夫人在破口大罵,在叫嚷著什麼:她那些期票官司進行得很不順利,她已經和警察分局長解釋過兩次了。有一次在花園裡我經過那道熟悉的柵欄時,見到了齊娜依達:她用兩臂支撐著坐在草地上,一動也不動。我本想悄悄地走開,可她忽然抬起頭來,向我做了個命令的手勢。我呆在原地不動了:我開頭不懂她的意思。她又做了個招呼我的手勢。我立即跳過柵欄,興沖沖地跑到她跟前去了;可她用目光阻止了我,向我指了指離她有兩步路的一條小徑。我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就在小徑的邊上跪下了。她的臉色是那麼蒼白,表情是那麼痛苦和悲傷,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顯得那麼疲憊不堪,為此我的心揪緊了,我不由得嘟噥了一句:“您怎麼啦?”
齊娜依達伸出了一隻手,拔了一根草,把它咬了一下扔掉了,扔得稍遠些。
“您非常愛我嗎?”她終於問我。“真的嗎?”
我什麼也沒有回答,可我又何必回答呢?
“真的,”她又說了一遍,依然像剛才那樣望著我。“是這樣。同樣的眼睛,”她補了一句,沉思起來了,並用雙手捂住了臉。“一切都讓我厭煩,”她低聲說,“真想到天涯海角去,這我可受不了,對付不了…我的前途如何呢!咳,我很痛苦……天哪,多麼痛苦啊!”“為什麼?”我怯生生地問。
齊娜依達沒有回答我,只聳了聳肩。我還是雙膝跪在那裡,神色非常憂鬱地望著她,她的每一句話就這樣銘記在我的心裡了。這會兒我覺得,只要她不再傷心,我甘願獻出自己的生命。我望著她——雖然我還是不明白,她為什麼覺得痛苦,但我仍然活靈活現地想象得出:她忽然感到一陣不可抑制的悲傷就往花園裡走去,接著彷彿被鐮刀割下似的倒在地上了。四周很明亮,而且蒼翠欲滴;風在樹葉間沙沙作響,偶爾搖曳著齊娜依達頭頂上那株木莓的長長的枝條,鴿子不知在什麼地方咕咕地叫著,蜜蜂發出嗡嗡的聲音,在那稀疏的草地上低低地飛來飛去,我們的上方是一片令人賞心悅目的碧空,可我卻那麼憂傷……“給我朗誦些詩歌吧,”齊娜依達低聲說,用一隻胳膊肘支撐著身體。“我喜歡聽您唸詩。朗誦起來像在唱歌,不過這沒關係,這是因為您還年輕。請您給我朗誦《在喬治亞的山岡上》①,不過您先坐下。”我坐下了,朗誦了《在喬治亞的山岡上》。
“它不可能不愛,”齊娜依達把這句詩也念了一遍。“這就是詩的妙處:詩能把不存在的事物告訴我們,它不僅比現有的更美,甚至更符合實情……它不可能不愛——心裡想不愛,但不可能!”她又沉默,全身驀地抖動了一下,站了起來。“咱們走吧。馬依達諾夫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