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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有一事為人哄傳,有一次鮮靈芝在臺上演《小放牛》,小丑指著她說:“你真是裝龍像龍,裝鳳像鳳。”哭庵坐前排,聞言一躍而起,大呼道:“我有妙對,諸君靜聽:我願她嫁狗隨狗,嫁雞隨雞。”鬧了個鬨堂大笑。管他孃的是醜態百出也好,四座皆驚也罷,哭庵眼中除了有一個鮮靈芝,早已目無餘子。那段時間,他的詩首首必及鮮靈芝,好比俗語所講的“陣陣不離穆桂英”。
哭庵,哭庵,自哭母三年之後,眼淚的大閘即無法關閉,由其早年所堅稱的“天下事無不可哭,然吾未嘗哭”變為“天下事無不可哭,吾遂哭之”,在他的心目中,薄命的美人尤為可憐,尤為可哭。哭庵年雖向暮,其火熱情腸並不遜色於青皮後生,他長期以怡紅公子自命,將一班美貌金嗓的女伶視為大觀園的諸姐妹。他曾作詩《數鬥血》,即有願為眾姝流血犧牲之意,此詩騰於眾口,傳誦一時。詩中對名伶金玉蘭讚譽極高。他偶然得知玉蘭本姓張,祖籍直隸(今河北)南皮,與其先師張之洞同姓同籍,遂於人前稱玉蘭為“張南皮”。哭庵曾對人說:“我看見玉蘭,就彷彿看見了文襄(張之洞死後諡‘文襄’)先師,假如能讓我跟她晤言一室之內,哪怕是當場給她磕三個響頭,我也在所不惜!”這想法簡直將哭庵魔魘住了,於是,他用巨金賄賂金玉蘭的乾爹許玉田,再三哀懇,許玉田才勉強應承為他安排。這金玉蘭具有一般女伶所不易具有的堅貞品性,對那些趨之若鶩的好色之徒,一律拒之門外。哭庵名聲狼藉,自然更屬於她所輕蔑的首選物件。許玉田受人錢財,替人消災,答應略施小計:由他創造時機,讓哭庵與玉蘭無意間撞見,然後再婉轉陳辭,疏通款曲,大抵不會惹怒美人。哭庵聞言,拊掌大喜,數日後,他著盛裝,攜厚禮,依約去訪許玉田,他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美味玉蘭片”也。詎料金玉蘭一聽“易實甫”(哭庵字實甫)三個字,頓時怒火攻心,痛罵不止,迅疾轉身返回自己的房間,再不肯出來。如此場面,如此結局,哭庵既丟臉,又掃興,只好自恨無緣。此後,玉蘭回鄉省親,正逢黨獄興起,直隸一地捕殺多人,傳聞金玉蘭也被捎入此案,而且慘遭槍決。哭庵悲憤莫名,無以自解,便寫詩抗議道:“天原不許生尤物,世竟公然殺美人!”感傷數日後,才知這條噩耗純屬愚人節的誤傳,又不禁癲喜萬分,有若杜甫當年聽說官軍收復薊北,“漫卷詩書喜欲狂”。金玉蘭患白喉逝世,年僅二十六歲,尚是雲英未嫁之身。哭庵在印鑄局代局長任上,接羅癭公來電,得知這一訊息,頓時如喪考妣,昏厥在地,良久才甦醒過來。玉蘭尚未裝殮,哭庵堅請撫屍一哭,玉蘭家人再三擋駕,但見他哭得驚天動地,不得已,就應允了他這個不情之請。哭庵進了內室,果然抱著玉蘭的寒屍,大放悲聲,絲毫不低於當年哭母的水準。他素日體虛,竟因此染上重病,委頓久之。玉蘭發喪時,哭庵仍力疾前往,扶棺致哀。當時報上有詩紀事:“如此蘭花竟委地,滿座來賓皆掩泣。座中泣聲誰最高?樊山、實甫兩名士。”還有同調者撰文激其頹波:“……聞易哭庵先生,亦感玉碎於須臾,悼蘭摧於俄頃,曾演雙弔孝(樊樊山也有份)之活劇,入芝蘭之室,號啕而痛哭焉。噫!鍾情之甚,不覺過於悲痛耶?然而泣盡眼中之淚,難回既逝之魂,抑或借金玉蘭以自哭耶?傷心人別有懷抱,吾於易先生之哭有同情矣。”哭庵賦詩悼金玉蘭,劈頭四句為:位比花王稱武色,籍同修縣附文襄。
美人短命真為福,女子多才定不祥。是真名士自風流。哭庵憐才好色,出於天性,故能至老而不衰。其暱友樊樊山每每取笑哭庵“貪財,好色,不怕死”,又有促狹鬼將三事併為兩案:一為“貪財”,二為“好色不怕死”。說哭庵“貪財”,是因他月收入高達千元光洋(民國初年,普通百姓平均月收入不及十元),卻依然經常哭窮。說哭庵“好色不怕死”,則事例比比皆是,已無煩一一列舉。其實,哭庵是怕死的,他怕冷槍,怕流彈,怕亂匪,怕冤獄,所以他要躲,直躲進風月場溫柔鄉去,耽於女樂,以安孤心,以慰驚魂。他成長於幸福的家庭,從小受盡呵護,鮮嘗痛苦,應該說,他的性格比一般人更脆弱,因此一旦直面慘淡的人生,他便無可奈何,惟有束手裹足。作為一位真情至性的天才詩人,他愛美,愛藝術,愛那些名已喧騰而身猶卑賤的女伶,又有什麼可奇怪的?這種異常強烈的愛使他忘記了亂世的苦雨悲風,也使他忘記了自己的年齡。他每每用真情去愛,愛得轟轟烈烈,真愛能使懦夫變為勇士,所以他敢去撫屍痛哭,不怕可畏的流言,不怕奪命的疫病。從這個角度說他“好色不怕死”,大抵還是對的。他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