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什麼也看不見。但羽燭卻能看到長矛投在地上的影子,他數了數這些影子,禁不住大怒,他對跟來的人說:“天上有十個太陽,去拿弓箭來!”人們說,自從他跟落天兒比賽射箭輸掉之後,這是他第一次拿起了弓箭。但是他剛一抬頭,陽光就把他刺暈了過去。他渾身又開始發燙,緊閉的雙眼流出兩行血水,並且再也沒有睜開過。如果沒有他的母親燦蝶兒的話,羽燭一定活不長了。燦蝶兒曾經用山谷裡的冰珠給他穿了一個項鍊,羽燭一直把它掛在脖子上,他如今就靠含著項鍊上的冰支撐著。
燦鏡兒也許是蚩尤人中唯一不怕熱的人,但是她一到中午就必須睡上一覺。她給自己挖了一個洞,躺了進去,她遇到了一個最漫長的中午。當天變得涼爽並且開始下雨時,人們把她從洞裡拖了出來,發現昔日漂亮閃光的燦鏡兒睡成了一個老太婆。她看上去足有三百歲了,臉上密佈著皺紋,四肢枯萎不能動彈,只有說話的聲音還是年輕的。她醒來後哭了半天,從別人的目光中——特別是她那眾多情人的目光中,她覺察到自己的身體出了什麼亂子,她叫嚷著要一面鏡子。人們全都知道,如果讓這位公主看見自己蒼老的相貌,就等於殺了她。這時候,燦蝶兒又一次神奇地挽救了她的女兒,她抱來那面鑲嵌著巨大的水晶的銅盾,立在她女兒的面前。有人看見水晶的鏡面中出現了燦蝶兒那年輕不朽的身體。燦鏡兒盯著鏡子中的那具閃光誘人的裸體,高興得忘了害臊,她認為那是她自己的影子,於是整天對著鏡子看個沒夠。
他們一家三口住在一個大帳篷裡。羿進去的時候,燦鏡兒正在睡覺,她臉上的皺紋就像一團亂麻,身邊的銅鏡上蒙著一塊布。羽燭躺在離她不遠處的一塊草蓆上,嘴裡叼著脖子上的冰珠項鍊,一個小女巫在他身邊給他扇扇子。燦蝶兒也在帳篷裡,她仍然豐滿、年輕,美麗絕倫,看上去就像燦鏡兒的孫女和羽燭的姐姐。在羿的記憶中,煉的女人一直是個巨大的嬰兒,他們從來沒說過話,所以當她突然從一個地窖裡鑽出來盯著他時,把他嚇了一跳。羿從沒想過要面對她。不過,煉的女人當時很滑稽,她臉上全是水珠,手裡拎著一個木桶,腳邊的地窖裡冒著水汽,她的眼神堅決而樂觀,完全不是過去那個被時間和記憶遺棄的可憐女人了。羿記得老巫師說過,當羽燭生病的時候,燦蝶兒就會恢復正常。他曾經想過這個問題,如果煉的女人腦子正常的話,他在她家裡一定呆不下去。因為即使她只有嬰兒的記憶,仍然能在看見羽燭的時候露出暖洋洋的笑容,落天兒在她面前則完全不同,她看他的時候就像看一團空氣。她的記憶中沒有他什麼事。
天子的世界(6)
這天,當這女人向羿走過來的時候,他腦袋裡一片空白,他的笑容失靈了——很明顯,在她面前,裝成煉的樣子是很愚蠢的。但燦蝶兒居然像個女主人一樣衝羿笑了,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真奇怪,你不是我生的。”羿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笑了笑。燦蝶兒皺了皺眉頭,接著說:“你像煉的地方比羽燭向煉的地方多。”羿點了點頭,心裡頭說她還是變成嬰兒的好。她美滋滋地看了看躺在一邊的羽燭,又看看他,問道:“你知道你和羽燭哪兒最像?”羿說:“一定是我們都帶著面具的時候。”她搖著頭,小聲說:“傻孩子,你照鏡子的時候,看見的其實是羽燭;羽燭照鏡子的時候,其實看見的是你。你們是最像的,只是完全相反罷了。”羿點了點頭,心想如果有這樣的事,那也挺有意思的。這時她又舉起木桶,對羿說:“你會造冰麼?”羿搖了搖頭。煉的女人嘆了口氣,說:“那他可沒多少日子了。”燦蝶兒這陣子正試圖製造冰塊,結果徒勞地浪費了一桶又一桶的水。
羽燭十幾天就要含化一塊冰,現在他項鍊上的冰還剩下三塊了。他一聲不響地躺著,直到羿來到他身邊,那個小女巫給羿讓了座位,羿拿起扇子給羽燭扇起風來。羽燭蒼白的臉上舒展了一下,眼珠在眼皮下面盪漾。他笑著冒出一句話來:“我又在替你遭罪,落天兒。”羿也笑著說:“你還會跟我享福的。”羽燭說:“你射了太陽?”羿說:“九個。”羽燭說:“幹得漂亮。”這時候燦鏡兒睡醒了,她叫嚷著口渴,小女巫過去端水給她喝,那情景真讓人痛苦。燦蝶兒對她說:“你猜猜誰來了?”羿就走過去,他儘量只看她的眼睛,因為只有她的眼睛還能讓他回想起她過去的樣子。燦鏡兒盯著羿看了一陣,眼淚汪汪的。羿俯下身拉住她乾枯的手,這時她小聲對羿說:
“你還記得我們在著火的房子裡玩過麼?”
羿幾乎崩潰了,他不禁覺得自己正在告別世界,因為他眼前畢竟是個老太婆,而且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