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飯館開在城郊結合部一條要道邊上,是專做這些晚上討生活的人們生意的,每人湊十塊,便能吃得不錯。往常日子裡,老高常會自掏腰包,叫上幾瓶啤酒,大半天的疲憊委屈,便隨著酒香笑謔,暫時遠遠地從身邊飄遠了。
可今天的氣氛頗有些沉悶,菜也點了,酒也叫了,老高卻離席而去:
“我有些頭疼,去車上躺會兒,你們吃,別等我。
“老高今兒個這是怎麼了?哪兒有**機器都得賣完了手工的規矩!“
“他以前不這樣啊——不光今天,好幾天都不對勁兒呢。“
“不是真的病了罷,唉!“
滿桌酒菜沒一個人動筷子,老威若有所思地坐著,同伴們的七嘴八舌,彷彿半句也沒飄進他耳朵裡。
“哎,別傻坐著啊,”小棋輕輕捅捅他:“老高不吃飯怎麼行,你去叫罷,也就你還能和他說上話,這幾天,大夥兒都怕他呢。”
昏黑一片的車廂裡,菸頭火點兒忽明忽暗地閃爍著。老高半躺在車座上,任自己被濃濃煙霧重重繚繞籠罩。
“有什麼事了罷,”老威拉開門,在一旁坐下:“能說說麼?”
老高伸手塞過一支菸:
“知道你不抽菸,就當陪我,點上。”
兩個菸頭火點兒在昏黑一片的車廂裡閃爍,白色煙霧從車窗縫隙逸出,一縷縷散向夜空。
“我要回大馬了,去當一個小分行的經理。”
不知過了多久,老高吐掉菸頭,悠悠地說道。
“那是好事啊,”老威一怔:“你怎麼……”
老高又燃起一支菸,卻沒有抽,任它在指間緩緩燃著:
“那是吉隆坡遠郊一個衛星小鎮,原本沒有也不需要分行和經理,不過是既想把我攆走,又不好意思讓我走得難看罷了。”
“是皮特和吉米他們做了些什麼?”老威想起皮特這幾天一直沒怎麼跟車,據說常和吉米混在一起:“你可以……”
“他們不夠格,”老高淡淡一笑:“幾十年老朋友了,我還不知道究竟誰要攆我?”
“可……”
“我當初荒唐過,從大牢出來時連親哥哥都不肯搭理我,是他拉了我一把,”老高的眼眶有些溼潤了:“他要我走,決不是因為我讓海倫他們尋他開心,也不是因為誰的幾句閒話,而是,唉!”
“而是什麼?”
“你不知道,埃克斯在全球有幾千家分行,幾乎每家的運作模式都一模一樣,推銷員開著自己的車去推銷,什麼時候幹,怎麼去幹,都隨便,沒有配合,沒有搭檔,也沒有出工和收工,所謂隊長總是那塊地盤裡銷得最好的推銷員,而經理通常是業績最好的隊長,當然,我除外。”
“可在這裡這樣行不通的,你知道。”
“是,大家都知道,所以上海的分行有團隊,有組織,有翻貼,統一租車,一起出動,和別處都不同,”老高的眼睛亮了:“我一到這裡就覺得渾身是勁,因為在這裡幹這行不簡單,要組織,要配合,要戰術,隊長也好,經理也好,不一定自己賣的很多,只要讓全隊每個人都賣的不少,就一定是大豐收,這對我來說是最好的挑戰,最好的刺激,就像——就像我當年在雪蘭莪第一次賽車時的感覺一樣。”
“所以你才幫我?”
“是,”老高點點頭:“你是個很差勁的殺手,但是個很好的催化劑,特別適合我們這樣的純菜鳥隊,如果你能當上隊長,就無須為幾臺機器的指標而疲於奔命,而我又可以騰出手來,去找其他的幫手。不過既然埃克斯選隊長的標準是銷售量,你一輩子也當不了隊長,所以我才會幫你,也是幫我自己。可惜還是晚了,晚了啊。你現在明白了罷?老蔡所不能容忍的,就是我想打破埃克斯幾十年不變的套路啊!”
老威沉吟著,半晌,抬起頭來:
“再給我一支菸。”
老高無言遞過,靜靜地望著他。
老威深吸一口煙,又使勁吐出:
“上學的時候,聽外國朋友談起,在你們那兒,推銷不是件不體面的差事,推銷員有自己的車,很多人還有自己的房,他們中的不少人,自己本身就是所推銷產品的老主顧,所以對幹這行信心十足,有些人一干就是幾十年甚至一輩子。可這裡不同,有車的人不會來幹,買的起三千多塊吸塵器的人也不會來幹,能幹咱們這行的,不是沒辦法混飯吃的苦孩子,就是海倫那樣賣著玩的學生,就算你真當了經理,我真當了隊長,又能怎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