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拗千歲,您可知扶王(3)、侍王千歲他們的援兵,離咱天京城還有得多遠?也不知這圍,還解得解不得呢。”
拗千歲於得海此刻臉色也著實拗得可以:
“爾問本藩?嘿嘿,本藩講得好聽是個千歲,講得不好聽,比當年一個旅帥(4)管下人眾還要少些,這等機密大事,本藩一個連窩都沒有的四等王,又如何能得知道?”
“不對啊殿下,”什麼天義眼珠瞪得溜圓:“自陳天將昇天,咱百十號弟兄都歸殿下鋪排,近日朝中又撥來這許多兄弟,如今連牌面帶牌尾(5),總也有得四百來人,比上不足,比下總還有餘,小卑職聽說,有些千歲管下,只得五六個矛子關刀手呢。”
“光補人有甚用處,”於得海搖頭道:“這些新弟兄俱是各館(6)閒職、雜役、書手,三個頂不得一個使,咱這太平門正當清妖來路,如何……”
“得海哥!”
一個溫柔熟悉的女聲打斷他的話,聽得這個聲音,眾兄弟蒼白憔悴的臉上,也都浮起一絲神秘的微笑來。
鵑子背了個大黃綢包裹,沿著長長的馳道蹣跚著走上來。
“鵑子,幾日不見,如何又瘦了這好些!”
於得海皺著眉頭站起,不住使勁撣著破爛衣衫上的硝煙灰塵。
鵑子不答,從包裹裡捧出個人腦袋大小的四方木印來:
“得海哥,王印。”
“恭喜恭喜,恭喜斷王拗千歲千歲千千歲終於開印!”眾兵將紛紛鬨笑著擠過來,傳看著那方木頭王印:“嘖嘖,雙龍雙鳳,殿下又高升了麼!”
“吏部聞得得海哥如今帶兵,因而奏準,給升了第三等王。”鵑子坐在一門震壞了炮耳的小銅炮上,不住用袖角,擦著額上汗水:“這幾日封授太多,姐妹們忙著發印換印,傳詔宣詔,這腿都快跑得斷了。”
“咦,我說妹子,這頒印不是吏部的事麼,如何著落爾女官們跑來跑去的辛苦?”
“你們不知道麼?各部屬官雜役,都補上城了,吏部如今只剩得慰王千歲一個光桿天官,見天雲山霧罩,也不曉得忙些甚,城中庶務,現都是我們女官辦理,你們想啊,這轎伕都充了聖兵,連馬也多牽去陣前,或是叫先鋒營宰來吃了,我們跑遍全城,全靠兩個腳板,你們講,咋個不累人麼!”
“快說說,快說說,天王陛下金體安福麼?”
“小妹不曉得,”鵑子認真地答道:“小妹自丁巳七年進宮,陛下金面,一次也沒見過的。”
“什麼!”於得海這一驚可非同小可:“爾入宮八年,且見不著陛下一面?”
“這算甚,宮裡有個啞巴黎姐,自癸好三年男人昇天後入宮當差,至今十年有餘,也是一次沒見過陛下呢,”她一面說,一面不時張望著天色:“得海哥,時候不早了,小妹還有兩處要去宣詔,這兩個糠菜糰子是宮裡姐妹們嘴邊省下的,你和兄弟們別嫌少,分著吃了罷。這趟不得閒,下趟你把袍子脫下,小妹幫你洗洗。”
“莫洗莫洗,這般破,一洗便爛了。”於得海滿臉通紅地接過糠菜糰子,臉上浮起一絲苦澀的笑容。
“爾們說,這陛下整日忙甚?不見兄弟們還有得可說,自己眼皮底下這般俊俏的妹子,如何竟也不肯看上一眼?”
“陛下,他還能忙甚!”咚天安聽得有人這般問,不由地又嗤了一聲:“還不是整天忙著寫他那些天父主張、天兄擔當?圍城快兩年了,他老人家許下那些多過於水的天兵天將,爾我硬是一個也未曾看見,許下那些甜露倒吃了有一年了,吃死的弟兄,少說也得兩三千了罷……”
“咚天安!”於得海喝道:“爾不要腦殼了?”
咚天安磕了磕菸袋鍋,一梗脖子,正欲抗辯,忽聽得城中震天動地一般,四處號炮,一齊開放。
“不好,千歲,快看!”
順著那兵將手指方向望去,金龍殿前高聳入雲的天父臺上,那面飄揚了十一年,八尺長闊、全黃無邊的天王旗幟,不知何時已悄然降下。
“陛下!”
咚天安慘呼一聲,伏在炮位上撕心裂肺地痛哭起來。
“咚天安本是益陽船戶,自武昌直至天京,他都在天王陛下龍舟上作水手,咱這東城上三、四千弟兄裡,除了顧王殿下,怕便只他一人,真個見過陛下金顏的了,唉!”
一陣幽怨的樂聲飄起,是那個瘦削的波希米亞人,又在吹他那支短笛了罷?
“是安魂曲,但願我們和陛下,能早日在天堂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