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1日
難道生命在片刻歡聚之後真的只能剩下離散與凋零?
在轉身的那一剎那,桐花正不斷不斷地落下。我心中緊緊繫著的結釦慢慢鬆開,山巒就在我身旁,依著海潮依著月光,我俯首輕聲向他道謝,感謝他給過我的每一個麗日與靜夜。由此前去,只記得雪白的花蔭下,有一條不容你走到盡頭的小路,有這世間一切遲來的,卻又偏要急急落幕的幸福。
5月15日
桐花落盡,林中卻仍留有花落時輕柔的聲音。走回到長長的路上,不知道要向誰印證這一種乍喜乍悲的憂傷。
周遭無限沉寂的冷漠,每一棵樹木都退回到原來的角落。我回首依依向他注視,高峰已過,再走下去,就該是那蒼蒼茫茫,無牽也無掛的平路了吧?山巒靜默無語,不肯再回答我,在逐漸加深的暮色裡,彷彿已忘記了花開時這山間曾有過怎樣幼稚堪憐的激情。
我只好歸來靜待時光逝去,希望能象他一樣也把這一切都逐漸忘記。可是,為什麼,在漆黑的長夜裡,仍聽見無人的林間有桐花紛紛飄落的聲音?為什麼?繁花落盡,我心中仍留有花落的聲音。
繁花落盡,我心中仍留有花落的聲音,一朵、一朵,在無人的山間輕輕飄落。
——84年初夏結繩記事
有月亮的晚上
我一個人走在山路上山路上。
兩旁的木麻黃長得很高很高,風吹過來,會發出一種使人聽了覺得很恍惚的聲音,一陣強一陣弱的,有點象海潮。
海就在山下,走過這一段山路,我就可以走到臺灣最南端的海灘上。夜很深了,路上寂無一人,可是我並不害怕,因為有月亮。
因為月亮很亮,把所有的事物都照得清清朗朗的,山路就象一條迴旋的緞帶,在林子裡穿來穿去,我真想就這樣一直走下去。
假如我能就這樣一直走下去的話;該有多好!
不過,當然,我是不能這樣的。我應該回到旅館房間裡去。因為,這個白天我已經在海邊畫了一天了。明天早上,還要和另外幾位朋友一起到山裡面去寫生的,我現在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回房間去洗澡、睡覺,好準備明天的來臨。
可是,我實在不想回去,這樣的月夜是不能等閒度過的。在這樣的月夜裡,很多忘不了的時刻都會回來,這樣的一輪滿月,一直不斷地在我生命裡出現,在每個忘不了的時刻裡,它都在那裡,高高地從清朗的天空上俯視著我,端詳著我,陪伴著我。
白晝的回憶常會被我忘記,而在月亮下的事情卻總深深地刻在我心裡,甚至連一些不相干的人和事也不會忘。
就好象有一年在瑞士,參加了一個法文班的夏令營,在山裡一幢古老的修道院裡住了十天,學生裡有東方人也有西方人,幾天下來就混熟了。有個晚上,十幾個人一起到教堂後面的樹林裡去散步。那天晚上月亮就很亮,可是在林子裡的我們起先並不太覺得,等到從林子裡走出來面對著一大片空闊的草原時,才發現月亮已經將整座山、整片草原照耀得如同白晝。比白晝更亮的是一種透明的水綠色的光暈,在山間在草叢裡到處流動著,很亮可是又很柔,象水又有點象酒。
我們都靜下來了,十幾顆年輕的心在那時都領會到一點屬於月夜特有的那種神秘的美麗了。沒有人捨得開口,大家都屏息地望著周圍,都象都希望能把這一刻儘量記起來,記在心裡。
然後,一個從愛爾蘭來的男孩子忽然興奮地叫起來:
〃跑啊!看誰先跑到那邊的林子裡去!〃
是啊!跑啊!在這一片月色裡,在這一片廣大的草坡上,讓我們發狂地跑起來,用我們所有的力氣,一直跑到對面的林子裡,對面的陰影裡去吧!
大家都尖叫著往前衝出去了,我動作比較慢,落在他們後面,可是仍然嘻嘻哈哈地跟著跑。這時候,前面人群裡的一個男孩子回頭對我笑著喊了一句:
〃快啊!席慕蓉,我們等你!〃
我怔了一下,不知道他怎麼會曉得我的名字的。我只知道他是在蘇黎世大學讀工科的一箇中國同學,白天上課時他總是從在角落裡,從來沒和我說過一句話。
那時候,我連他姓什麼也不清楚,而在他回過頭來叫我的那一剎那,我卻忽然覺得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在月光一他微笑的面容非常清晰,那樣俊秀的眉目是在白晝裡看不到的。我說出來是什麼原因,可是,在那天晚上,月下的他回頭呼喚我時的神情,我總覺得在什麼時候見過一樣:一樣的月、一樣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