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寫詩了。〃
席慕蓉也許覺得詩死亡了。
然而,詩的死亡也可能是真正詩的復活吧。
如果我們對詩不懷成見,那麼,溫婉幸福可以為詩,激憤屈辱當然也可以成為詩。
詩有時隨著年輕華麗的生命早早逝去,如王勃、李賀,如Rimbaud。但是,詩也有時要在滄桑的生活中峰迴路轉,越走越寬闊,如杜甫、蘇軾,如普希金。
我曾經按照年表讀杜甫、蘇軾,四十五歲以前幾乎還沒有寫到最重要的作品。
因此——來日方長,席慕蓉如果以後繼續寫詩,絕不算是對自己的反悔;或者說,詩,本來就是對自己不斷的反悔吧。
一九九二年二月廿五日於東海
卷一 請柬
——給讀詩的人
我們去看煙火好嗎
去 去看那
繁花之中如何再生繁花
夢境之上如何再現夢境
讓我們並肩走過荒涼的河岸仰望夜空
生命的狂喜與刺痛
都在這頃刻
宛如煙火
——一九八九·五·廿二
鳶尾花
——請保持靜默,永遠不要再回答我
終究必須離去 這柔媚清朗
有著微微溼潤的風的春日
這周遭光亮細緻並且不厭其煩地
呈現著所有生命過程的世界
即使是把微小的歡悅努力擴大
把凝神品味著的
平靜的幸福儘量延長
那從起點到終點之間
如謎一般的距離依舊無法丈量
(這無垠的孤獨啊 這必須的擔負)
所有的記憶離我並不很遠
就在我們曾經同行過的苔痕映照靜寂的林間
可是 有一種不能確知的心情即使是
尋找到了適當的字句也逐漸無法再駕御
到了最後 我之於你
一如深紫色的鳶尾花之於這個春季
終究仍要互相背棄
(而此刻這耽美於極度的時光啊 終成絕響)
——一九八九·五·七
秋來之後
——歷史只是一次又一次意外的記載,
詩,是為此而補贖的愛。
當月光來次鋪滿你來時的山徑
希望你能夠相信
我已痊癒 自逃亡的意念
自改裝易容隱姓埋名以及種種渴望的邊緣
自慌亂的心 自乞憐的命運
自百般更動也難以為繼的劇情
自這世間絕對溫柔也絕對鋒利的傷害
若說秋來 沒有人能比我更加明白
總有些疏林會將葉落盡
總有些夢想要從此沉埋 總有些生命
堅持要獨自在暗影裡變化著色彩與肌理
我會記得你的警告
從此嚴守那觀望與想像的距離
永不再進入 事件的深處
不沾憂愁的河水 不摘悔恨的果實
當月光再次鋪滿你離去時的山徑
不知道你願不願意相信
但是我確實已經痊癒 已經學會
不再替真相辯解任由它湮滅一如落葉
並且不斷刪節 那些多餘的心事
(多餘的徒然在前路上刺人肌膚的枯枝)
在秋來之後的歲月裡 我
幾乎可以 被錯認是
一個無可救藥的樂觀女子
——一九八七·十一·八
歷史博物館
人的一生,也可以像一座博物館嗎?
一
最起初 只有那一輪山月
和極冷極暗記憶裡的洞穴
然後你微笑著向我走來
在清涼的早上 浮雲散開
既然我該循路前去迎你
請讓我們在水草豐美的地方定居
我會學著在甲骨上卜兇吉
並且把愛與信仰 都燒進
有著水紋雲紋的彩陶裡
那時候 所有的故事
都開始在一條芳香的河邊
涉江而過 芙蓉千朵
詩也簡單 心也簡單
二
雁鳥急飛 季節變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