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聽見了一聲嘆息∶“下去了也好,畢竟天上也是寂冥━━”那麼熟悉又
疼愛的聲音在對我說∶“誰叫你去追趕什麼呢!難道不明白人間最使你動心的地方
在哪兒嗎?”
雨是什麼東西我已不太熟悉了,在我居住的地方,不常下雨,更沒有雨季沒有
雨的日子也是不大好的,花不肯開,草不願長,我的心園裡也一向太過乾澀。
有一陣長長的時期,我悄悄的躲著,倒吞著鹹鹹的淚水,可是它們除了融腐了
我的胃以外,並沒有滋潤我的心靈。後來,我便也不去吞它們了。常常胃痛的人是
飛不舒服的。
據說過那邊去的人━━在我們世上叫做死掉的人,在真正跨過去之前,是要被
帶去“望鄉臺”上看的。他們在臺上看見了故鄉和親人,方知自身已成了靈魂,已
分了生死的界限,再也回不來了。那時因為心中不捨、靈魂也是會流淚的,然後,
便被帶走了。故鄉,親人,只得臺上一霎相望便成永訣。
我是突然跌回故鄉來的。
跌下來,雨也開始下了。坐在國父紀念館的臺階上,高樓大廈隔住了視線,看
不見南京東路家中的父親和母親,可是我還認識路,站起來往那個方向夢遊一般的
走去。
雨,大滴大滴的打在我的身上、臉上、頭髮上。涼涼的水,慢慢滲進了我的皮
膚,模糊了我的眼睛,它們還是不停的傾盆而來,直到成為一條小河,穿過了那顆
我常年埋在黃土裡已經乾裂了的心。
然後,每一個早晨,每一個深夜,突然在雨聲裡醒來的時候,我發覺仍然是在
父母的身邊。
“望鄉臺”不是給我的,沒有匆匆一霎便被帶走,原來仍是世上有血有肉的人
。
這是一個事實,便也談不上悲喜了。
既然還是人,也就不必再掙扎了。身落紅塵,又回來的七情六慾也是當然。繁
華與寂寞,生與死,快樂與悲傷,陽光和雨水,一切都是自然,那麼便將自己也交
給它吧!
一向是沒有記事簿的人,因為在那邊島上的日了裡要記住的事情不多。再說,
我還可以飛,不願記住的約會和事情來時,便淡然將溜冰鞋帶著飛到隨便什麼地方
去。
回來臺北不過三四天,一本陌生的記事本卻因為電話的無孔不入而被填滿到一
個月以後還沒有在家吃一頓飯的空檔。
有一天早晨,又被釘在電話旁邊的椅子上,每接五個電話便玩著寫一個“正”
字,就如小學時代選舉班長和什麼股長一般的記票方式。當我劃到第九個正字時,
我發了狂,我跟對方講。“三毛死掉啦!請你到那邊去我她!”掛掉電話自己也駭
了一跳,雙手蒙上了眼睛。
必然是瘋了,再也不流淚的人竟會為了第九個正字哭了一場。這一不逞強,又
使我心情轉到自己也不能明白的好。翻開記事簿,看看要做的事情,要去的地方,
想想將會遇到的一個一個久別了的愛友,我跳進自己的衣服裡面去,向看家的母親
喊了一聲∶“要走啦!儘快回來!好大的雨呀!”便衝了出去。
不是說天上寂寞嗎,為什麼人間也有這樣的事情呢。中午家中餐桌上那一付孤
伶伶的碗筷仍然使我幾乎心碎。
五月的雨是那麼的歡悅,恨不能跳到裡面去,淋到溶化,將自己的血肉交給厚
實的大地。太陽出來的時候,我的身上將會變出一灘繁花似錦。
對於雨季,我已大陌生,才會有這樣的想法吧。
可是我一直在雨的夾縫裡穿梭著,匆匆忙忙的從一個地方趕到另一個地方。都
是坐在一滴雨也不肯漏的方盒子裡。
那日吃完中飯已是下午四點半了,翻了一下記事簿,六點半才又有事情,突然
得了兩小時完全屬於自己的時間。
我站在雨中,如同意外出籠了的一隻笨鳥,快樂得有些不知何去何從。
我奔去了火車站前的廣場大廈找父親的辦公室。那個從來沒有時間吩的地方。
悄悄推開了木門,跟外間的秘書小姐和父親兩個年輕的好幫手坐了幾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