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站在水榭前,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平靜,但是我看得出來,這是一種憤怒的平靜。吃飯時,他異常沉默,所有的話加起來不超過十個字。宮女太監們肅立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看來他確實被汪景祺氣著了。
我從第一次看見他時,就開始怕他。怕了這麼多年,反而麻木了,自己也分不清楚到底是怕他還是不怕他。有時誰都看得出來他很生氣,偏偏我敢去捋虎鬚。
就象現在。
我問他:“您今天心情不好?”
他淡淡地說:“又是哪個奴才跟你多嘴?”
我斜了一眼,趙士林和小強額頭上冷汗直流,笑道:“沒有人告訴我,是我猜的。”
他眉毛一揚,漆黑的眼睛緊緊盯著我。
我微笑,“我心靈脆弱得很,受不了驚嚇。”前天是真的被嚇到了。
他哼了一聲,把一本書遞給我,“你看看。”
正是汪景祺的《讀書堂西征隨筆》。
其實我早就知道這本書寫的什麼,也知道他真正厭惡的是什麼。汪景祺在《上撫遠大將軍年公書》一篇中,對年羹堯極盡諛頌之能事,稱年羹堯為“宇宙第一偉人”,把歷史上“狡兔死,走狗烹”的現象歸罪於皇帝。
這種鮮明的對比和影射之意太過明顯,難怪他生氣。
最令他惱火的,只怕還是《歷代年號論》中說“正”字拆開為“一止”,是不祥之兆,還說歷史上凡以“正”字為年號的都沒有好下場,如金海陵王(年號“正隆”),金哀宗(年號“正大”),元順帝(年號“至正”),明英宗(年號“正統”),明武宗(年號“正德”)。
後來的查嗣庭就是因為出了一道“維民所止”的考題而被他砍了頭。
我合上書,“這些小人棍徒之言,您何必放在心上?您是一位英明的君主,歷史會對您做出公正的評價的。”我還在試卷上對他歌功頌德過。
“朕要將他錯骨揚灰,否則難洩心頭之恨!”他咬牙切齒,英俊清癯的面孔有些扭曲。
我想起他整治錢名世的手段,不由微笑起來。也只有他,才想得出這樣的損招——他給汪景祺加的罪名是曲盡諂媚、頌揚奸惡、詩語悖逆。但是並沒有殺他,只是把他革職逐回原籍,御書“名教罪人”四字,命錢名世原籍地方官制成匾額,掛在錢家中堂上。還命常州知府、武進知縣每月初一、十五兩日去錢家檢視匾額懸掛情形,如未懸掛則呈報警、撫奏明治罪。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錢名世離京時,他又命京官自大京官大學士、九卿以下都作諷刺詩為錢名世“贈行”,結果共有三百八十五人奉詔作詩。他還親自一一過目,交付錢名世輯成專集,集名就題為《名教罪人詩》。刊印後頒發給全國的學校,讓天下士子人人知曉。諷刺詩作得夠味的給予表揚,不夠味的給予處分——就連開一代文風的桐城派宗師方苞,也不得不硬著頭皮作了一首詩來諷刺錢名世。
中國曆代帝王,敢這麼做的,也只有他了。
怒漸息
“什麼事這麼高興?”他語氣淡然,聽不出喜怒。
我一驚,想起他還在生氣,連忙收斂起笑容。
“你在這裡住的得可還習慣?”
“是,多謝皇上費心了。”
他握住我的手,“我已經革去了來保的內務總管之職,其他人也都處罰了。只是讓你受驚了,我心中不安。”
我低下頭,看著那雙執掌生殺大權的手。他的手指修長,雖不如胤禩那般美麗,可也是一雙很好看的手。越是美麗的事物越可怕,這是生物界的一條規律。我決定不提隆科多。我目前只需要做一件事,那就是等胤禩回來。這並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每天早點睡,晚點起,幾個日升日落後,一切都會恢復正常。
他的聲音忽然轉為柔和:“你放心,在這裡,沒有人敢傷害你。”
我一陣感動,抬起頭來,“表哥,謝謝你。”
他一怔,“你叫我什麼?”
我微笑道:“我叫了太后娘娘那麼多年的姑姑,卻從未叫過你表哥,我很想知道做你的表妹是什麼滋味。”
他的臉上有一絲苦笑,“前天晚上我夢見皇額娘了,她還是那麼年輕,對我也很好……”聲音越來越低,慢慢只有他自己才能聽見。
我知道他內心的苦楚,倘若換作是我,只怕早已嘔得吐血而死。
“姑姑性格剛強,有時候即使知道自己做的不對,她也不願承認,而是讓自己一直錯下去。其實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