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去浸泡,如此反覆多次,漢子臉上金色加重,雙眉緊皺,孩子的呻吟聲卻越來越小,小小臉上露出歡愉來。壇裡的酒不上一會兒功夫怕已蒸去半壇,小孩身上的泥垢也已在大漢手下一條條簌簌而落,露出細嫩的皮肉來。孩子的小臉上氣色漸漸紅潤,只聽骨節處一聲聲“喀吧喀吧”直響,也不知是傷勢好些了還是人已燻醉了。
三娘這時自顧自喃喃道:“原來不是青城三陽,而是塊磊真氣。除了那人,還有誰能行此大法,那麼說,果然是他了?”
沈放一奇:“三娘,這半天、你都在說些什麼?他是誰?誰又是他?”
三娘才回過神、微微一笑:“我也是猜的,只覺像從前聽人說過的一個奇客。”便不肯多說。
沈放又一愣,他從沒想過妻子居然還會有這些江湖見聞。
三娘卻又皺眉道:“他如此傷勢,還冒險為人療傷,不怕內傷加劇嗎?”因她又是喃喃自語,沈放知她現在還不願說,也就不再問了。
有那麼半頓飯的工夫,那漢子才停住了手。等小孩子身上熱氣散盡,他方給他穿上衣服。
他自己臉上卻氣色壞極,像是傷勢更重了。背上又有新的創口裂開,鮮血迸流。小二這時送上一大盤饅頭,幾樣色重味鹹的北方菜和一碗細火煨的鴨子肉粥,都是三娘在無人留意時特意吩咐送上的。那漢子看都不看送上給自己吃的飯菜一眼,等那小孩喘過口氣,只撿那鴨子肉粥一勺一勺地喂他喝了。
只聽“咳”的一聲,卻是那瞎老頭子清了清嗓子,在引起大家注意——本來書說完的那一刻便是他叫小孫女來求座客討賞錢的時候,卻偏偏被那漢子上樓岔開了,這時也不好直接要錢,扶著小孫女一座座地走去,問:“客人想點一曲嗎?”
哪個有心思聽他的,有的給兩個小錢,有的理都不理,揮揮手就讓他們走開了。走到沈放桌前時,那小姑娘手中的小簸箕裡也才只有十幾個小錢。那小姑娘眼中已含了淚,含怨地向那漢子處瞟了一眼——都是他,攪得這一上午的書又白說了。只聽那老人啞著嗓子說:“客人,點一曲吧。”聲音全是哀求之意。
沈放見他祖孫二人身上單寒,這麼個秋九月,小姑娘身上還是單薄的花衣花褲。兩人操的是山東口音,想來是北方流落來的難民,不由心下慘然,便衝三娘點點頭,意思是要三娘打理。
小姑娘也看出這夫婦兩人面相很善,似知今天中飯算有著落了,怯怯地問:“客官想聽什麼?”
三娘說:“你會唱什麼?”
沈放愣了下,沒想三娘竟真的要那小姑娘唱。
那小姑娘說:“只有一些小曲兒。”
三娘笑道:“那就隨便揀你喜歡的唱吧。”
小姑娘想一想,和爺爺說了一聲,瞎老頭便把胡琴拉起來。琴太舊了,聲音有點走調,小姑娘的嗓子卻還好,只見她想了想,等胡琴一個過門後,便婉轉柔嫩地唱了起來,卻是首洛陽舊謠,口音不純,想是逃難路上學來的:
春去也,
多謝洛城人!
弱柳從風疑舉袂,
叢蘭露似沾巾,
獨坐亦含顰。
詞中講的是洛陽風光,樓上人中也多有江北人氏,想起洛陽那中州舊都,牡丹盛地,紫陌紅塵,遊蹤不斷,如今卻盡入金人之手,不由一陣低嘆。那邊那漢子也輕輕地嘆了口氣。小姑娘清聲玉振,連歌三遍,方才止住。
三娘祖籍江北,聞曲憶舊,有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從包袱裡取了幾十錢,都給了那小姑娘,小姑娘萬福謝了,正要走開,三娘想了想忽又招招手,把那小姑娘叫回來。
小姑娘愣了愣,走回來,只見三娘往她臉上端詳了會兒,輕輕摸了下,又搖搖頭,說:“我當年也是這般年紀呀!”言下一聲輕嘆,似是在回想什麼傷懷舊事,然後從頭髮上拔下一根釵來,掠掠那小姑娘的鬢髮,柔聲問:“你媽媽呢?”
小姑娘搖搖頭,三娘便知多半不在了。沉吟了半晌,嘆道:“也是個苦命人。”便將才從自己頭上拔下的那根木釵插在了小姑娘頭上,口中說:“看你的頭髮亂的,把這個拿給你戴去吧,這釵兒雖不值錢,但還有點用。別、別輕易弄丟了。”
那根木釵看不出是什麼木質的,只是用久了,相當光滑。樣式也很普通,三娘卻似把它極小心般,沈放不由微覺奇怪:一根木釵所值幾何?三娘一向都是個爽快脾氣,這會兒怎麼變得這麼
裡唆的?偏那邊那個大漢這時卻似有意似無意地向那小姑娘頭上瞟了兩眼,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