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零食是需細細地含食的,所以,她的嘴便總是微微鼓著,慢慢地動著,即使上著課也是,而她又是那樣完全不動聲色。妹頭還有一個習慣動作,就是她有意讓頭髮垂下來,擋住一半臉,然後,鼓起腮,吹出一口氣。吹氣的同時,臉一抬,垂髮就掠開了。這一串動作是在很短的時間裡完成,卻又並不匆忙,因為銜接得很緊,所以就很協調,而且自然。這些都使她顯得活潑和生動。但僅此而已,自從買油條那次以後,他們再沒有過別的接觸,兩人依然像是陌路人一樣,坐在各自的陣營裡。兩人都是不起眼的男生和女生,也是安於本分的,無心要出風頭。就這樣,一直到了初中畢業。
在等待分配的日子裡,有一段閒著的時間。他們不用每天上學去,班級就有些散了的樣子,男女生之間的對壘也隨之打散了,彼此都有些解除戒備。雖然不一定就是說話往來,但至少態度上不必那麼緊張和絕決,和緩了許多。他和妹頭的第二次接觸,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還是買油條。也是因為他們住的太近了,活動範圍又都很小,男生和女生雖有相對不同一些的生活內容,可在他們這樣的年齡,區別實在不大,買油條又是孩子們最經常承擔的家務勞動。所以,他們就又碰上了。這一回,沒有遇到排長隊的情況,因為不是星期天,時間又略遲了些。他們各買各的。但他們很有默契的,先買好的那個,稍等了等後買的那個,兩人就一同往回走,路上互問了畢業分配的打算。其時,上山下鄉高潮已經過去,但還是有部分的畢業生需要去農場或者農村。她很篤定地告訴他,她哥哥已經去了黑龍江,她總歸是留上海了。他的情況就複雜些了,他上面有一個姐姐去了安徽,但又有一個哥哥在工廠,所以他就有了兩種去向的可能性。她就說,你們家是一工一農,所以完全叫你去農村也是不對的,最多是去上海郊區的農場。她又說,她們弄堂裡有一個人去了蘇北大豐農場,現在已經抽上來,在江南造船廠工作。大豐農場雖然在蘇北,但它是屬於上海的農場,而上海的農場都是有計劃的,一批一批抽調上來,總歸能回上海。他發現她挺多話的,而且說話的口氣、用語都很老氣,好像是一個世故的成年婦女。但她的老氣又帶著一種做作,分明是一個小孩子在學大人腔調,學得也還不錯,這就有些好玩的意思了。他和她一同過了馬路,她將進弄堂時,又說:我認識你阿孃,一個寧波老太,最喜歡買蟛蜞了,對吧?他紅了臉,好像被她窺見了什麼隱私。他們家飯桌上,長年不斷要有一碗蟹醬,阿孃是用廉價的蟛蜞做的。過了幾天,阿孃對他說,你那個小女朋友真是活絡極了,黃魚攤頭排個位子,帶魚攤頭排個位子,前邊排個位子,再繞到後邊排個位子,一個人買了幾份,還讓給我一份。他一猜就是她,又有些難為情。現在,他吃什麼,都瞞不過她去了。
本來,他是可以將他的遭遇講給阿五頭聽的,阿五頭是他的至交。可是他卻沒有說。阿五頭是他思想和知識的夥伴,他們的交往十分高潔,一應生活小事都進不了談話的領域。所以即便他想和阿五頭談談妹頭——他是從那幾個很咋的女生叫她時,聽來她的小名,他覺得這名字很像她——他想和阿五頭談談妹頭,也不知道從何談起。和妹頭的遭遇全是些雞毛蒜皮的瑣事:買油條,買黃魚,還有阿孃,多麼無聊啊!阿五頭不見得會有興趣,這真的一點也不值得和阿五頭說,他這樣對自己說。於是,就將這個遭遇隱瞞了下來。所以,後來,他已經和妹頭來往得不可開交,而漸漸與阿五頭疏遠,阿五頭還矇在鼓裡。那時候,阿五頭正對法語產生興趣,日日捧著一本法語毛主席語錄。這是一個真正的書噩蠹,不像他,書本上的東西吸引他,生活裡的東西也吸引他。
妹頭老早就和玲玲討論他了。女生天生喜歡議論人,不只是因為嘴碎,也是對人有興趣。別看她們表面對男生視而不見,其實心裡的鬼大著呢!而且對這些雖然與她們同齡,但看起來卻要更年幼的小男生是肆無忌憚的。她們給男生們起著綽號,嘲笑他們的舉止。但她們議論男生也是有選擇的,這些男生大多是比較有趣,而且也更顯得小一些,還有就是,他們必是正派的,清潔的,斯文的男生。那種強壯,粗魯,有習氣,滿嘴切口的男生,則是帶有著侵略性和攻擊性,她們就像是出於自衛的本能,決不會選他們作議論的物件。還有,在學校裡負些責任的男生也不會充作議論的角色。他們顯得過於正經了,她們必得要正經地對待,不大能輕浮的。而那一些就不同了,他們實在很好玩。有好幾次,他在前邊走著,妹頭和玲玲在後邊跟著,硬忍著好笑。他眼睛裡全是七○屆的拉三,一點沒有覺察身後還有兩個女生。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