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部分(2 / 4)

勞作的舅舅心裡不順,心想如若老爺子當年留個一金半銀,自己還至於在燈泡廠裡歲月蹉跎?直接揀難聽的說,老子眼裡的小嬌奴變成了兒子嘴裡的老表子。老爺子閉目塞聽,只作風雨過耳。

但書面語小姐非常非常喜歡姥爺,因為喜歡,把風流敗家認作是浪漫之舉。老爺子多愁善感,一手毛筆小楷,寫得清秀婉麗。老爺子夏天穿黑膠綢的襯衫,戴塊懷錶——錶鏈子裡絕無油泥,銀亮銀亮的,舒眠喜歡錶鏈落在一起時發出的悅耳輕響。舒眠最喜歡姥爺的乾淨,他身上從來沒有老年人令人不快的體味——他乾淨得什麼味兒都沒有。姥爺的襯衫熨得平平整整,找不到汗漬油斑。鞋穿得太久,幫子磨薄底子也雪白,面上沒灰,過季收到鞋盒子裡,不仔細看,以為是新的。見個客,出個門,鞋油打得亮,禮帽也刷過,帶一把尺餘摺扇。

過了八十年紀,姥爺病弱,即使行動不便,老爺子也要求僱人——保證三五天幫自己洗個澡。姥爺自尊心強,怕別人嫌棄自己,也怕自己嫌棄自己。

八十六那年,他便秘嚴重,大夫給開了藥。立竿見影,老爺子不利索的腿腳來不及趕到廁所,已出了問題。姥爺長時間把自己反鎖在廁所裡,龍頭裡嘩嘩地流水,他怕別人知道自己的秘密,於是一點一點地自己清洗睡衣褲上的穢物。舒眠感覺不對,一再讓姥爺開啟廁所門——姥爺衰老的眼睛裡汪著淚,套著鬆垮內褲的兩條瘦腿裸露,由於長時間站立和羞恥而不停顫抖,手裡拎著因氣力不足而未擰乾的滴水棉毛褲。舒眠一點兒也沒嫌髒,扶出姥爺,讓他躺在床上休息,然後埋頭清理廁所。舒眠洗涮完畢回到屋裡……姥爺假裝入睡,眼角還是溼的,像個委屈的孩子。他為自己羞恥。舒眠給他掖好被角,心疼地摟了一下老人蜷縮的薄身子。

想起來,姥爺是舒眠唯一他髒了也不嫌棄的人。浩瀚的懷念,淹沒了她對衛生的苛刻要求。

姥爺過世,舒眠重回父母身邊。簡直是災難性的迴歸。與父母多年疏遠,已使她培養不出對面前兩個中年人的親情,況且他們的生活習慣與姥爺相去甚遠,舒眠不能適應。舒眠叫不出“爸媽”,慣於運用書面語使她當面也稱呼“父親”“母親”——而舒眠以為,他們的形象其實遜色於這樣的尊稱。母親一點兒不像姥爺,臉龐圓腫。舒眠以為,中年婦女一定要保持偏瘦體形才能談到氣質。至於父親,舒眠和姥爺一樣,心裡都是輕視的。

父親的衣領從來沒翻妥當過,外面一半,另一半窩在脖子裡。舒眠沒見父親使用過梳子梳頭,頂多迫於家人提醒,用手指頭草草攏幾下,眼角還殘著眼眵,就蓬頭垢面地上班去。上完廁所老忘沖水,皮帶外端不好好別進褲子,而是反著一圈塞進皮帶裡側。一聽不修邊幅的父親呼呼作響地喝湯,舒眠就萬念俱灰。她無法迴避這個形象:由於經常用混洗腳毛巾和洗臉毛巾,他鼻子上起著可疑的紅點和皮屑。她生氣,父親不僅衛生習慣極差,也缺乏公德,他亂穿拖鞋,即使自己得了腳氣,進門也不辨你我,套上離自己最近的一雙拖鞋踢踢踏踏。

隔幾個星期,父親就得修剪一次腳皮,要不然,硬繭礙著他走路。那些用刀片剃下來的薑黃|色硬皮殘屑,有時點點斑斑,撒得滿屋子都是。這麼粗鄙的習慣父親也不揹著人進行,事後又不把現場收拾乾淨,腳皮屑被他隨後走來走去的腳踢開。即使在新裝修的房子裡,父親也不改其習,書面語一眼就認出了那些人體殘渣。那天她耐著性子問:“父親,您房間裡落得滿地的是何物?”她爸裝腔作勢地說:“我也不知道呀,掃了就得了。”舒眠厭惡,她按捺住火氣,繼續追查:“您不知道?如何會出現在您屋裡呢?”她爸竟然回答:“可能是誰吃什麼點心掉的渣兒吧。”聽聽,把舒眠噁心得一天沒吃下飯。

書面語小姐儘量不讓父親去開家長會,他潦草得傷她自尊。不管多麼不願意,這個“文革”婚姻的產物就是舒眠她自己。她一直對母親嫁給父親有幾分悵然。她寧可不出生在這個世界,也願一個孩子有一個乾淨整潔體面的父親。不像現在,她無法選擇。母親為什麼會那麼快地違背父母迅速嫁給了做車間主任的父親。這裡面一定有負氣的成分。母親從不流露,這是姥爺給的教養,不說三道四,不指東罵西。舒眠猜,母親也許後悔過,但她是宿命的,或者是自尊得已經倔強的母親寧肯把自己任性的後果承擔到最後,也不言敗。

書面語小姐發誓要考到外地大學,回到姥爺原來的城市,遠離她需要忍耐的家庭環境——它總是在她收拾停當的一天後,恢復雜亂。父親竟然能把穿過的襪子扔到茶几上——那兩團皺皺的襪子,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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