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裝飾者,她更多流連於挑選品味各種墜飾,雙手和紫砂泥的感覺卻日漸稀薄。她甚至給紫砂器上釉,為紫砂器像漆器那樣拋光,只為做出光彩照人的樣子,只為迎合那些貴人的喜好,卻讓紫砂器失去本來面目。
她以為,那是她唯一一次的妥協。
可是此時此刻,她聽著祖父嘴裡一字一字說出的話語,卻有種天旋地轉的感覺。
“您說……二殿下欲納我為夫人?”
她呆滯地問,喃喃道:“為什麼,我們已經這麼服從,他叫我們做什麼,我們就做什麼,他還有什麼不滿足,不放心?”
琅一山見孫女如此,就深深嘆了口氣。
他已經很老。耳垂耷拉,眼袋鬆弛,下巴肥而下垂,頸部全是明顯的血管,臉上佈滿老人斑。他摸摸自己白中雜灰、稀落可見頭皮的頭髮,有些口齒不利索地道:“你最近,和那位,走得太近了,他不放心。”
琅開翠聽得出“那位”指的是誰。
她的聲音頓時有些尖利起來:“他原本是要尹家取代我們琅家,要不是我和那位走近,今時今日琅家只怕已經不復存在了!”
琅一山趕緊安撫:“祖父知道,祖父知道……”
這樣做不行,那樣做也不行,琅開翠以為自己已經找到一個平衡點,可事與願違,她有些崩潰,更多是茫然,怔怔地聽祖父將嫁還是不嫁的利害分析出來。
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景卓要的是琅家完全的服從,他要琅家成為琅開翠的嫁妝,完完全全地為他所驅使。
景卓這幾個月被折騰得很累很慘。想抓顏獨步的小辮子抓不住,被刺殺了還要對方去救,憋著口氣抓刺客,抓到雲朝邊界去,攤上雲太子和幾個兄弟奪嫡風雲,惹得一身騷,硬是脫身不得。察覺到顏獨步暗地下似乎有些動作,卻永遠是捕風捉影。
他被顏獨步壓制得太慘,宮裡那位已經對他不滿到極點,他正狠狠憋著一口氣,不發作不痛快,琅家正好撞在槍口上。
琅開翠心下悽惶。
琅一山口鼻顫顫:“祖父老了,族裡又沒有個擔大事的,這所有的重擔都要落在你身上,祖父也不忍心,誰叫,誰叫我們是民,他們是官……翠啊,看開些罷。”
年輕的時候,他可不是這樣的,什麼都敢闖,什麼都敢嘗試,一身傲氣,一身孤膽,在家族危機面前,也是拋得下,扛得起,帶領著家族幾經沉浮。琅開翠一直以為祖父就是她的天,什麼難事大事。有他在就不需要擔心。
可是現在這個老人只能無力地叫自己看開些。
其實她就算不嫁,景卓又能將她如何?受創的只是琅家百年基業。
她喃喃發問:“以後我還能做壺嗎?”
琅一山不答。
可誰都清楚,即使只是個夫人,也是天家的人。怎麼可能被允許再擺弄這些粗物。
哪怕是**貢品也不行。
琅開翠呵呵地笑,她跑去找顏獨步,想告訴他,哪怕是僅僅能活幾年,哪怕是下場悽慘無比,她也願意跟在他身邊。
可是梅府已經空空如也。
留下來的當地護院告訴他,梅府主人已經在清晨坐船北上了。
琅開翠渾渾噩噩地回到宅邸,一一撫摸過自己的作品。
綠地描金瓜稜壺,黑漆描金彩繪方壺,雕漆提樑花卉壺。青釉七孔花插。白釉山行筆架……
無一不精研巧致。華美奪目,她想著自己要做一輩子紫砂的夢,想起她甚至從賽事裡又得到一個頂尖的稱號。雙眼湧出淚來,忽然面目猙獰,瘋一般地將這些東西掃落在地,碎成一灘爛渣。
發生這件事的時候,蘇錚正乘著暮色踏上水鄉阮南。
這是一個富饒的魚米之鄉,這也是一個書墨氣息濃郁的文化之都。
暮色裡,寬敞整潔的街道上沒有桃溪鎮那樣形色匆匆的晚歸商人小販,都是信步而走如閒庭散步一般的人們。
幾個學子打扮的人們攜手從私塾裡出來,議論著晚上到誰家溫習功課,臨河的酒駕燈火初上。酒飯香氣盈門而出,巷口大樹下幾個老人家舉子對弈,有人悠閒喝茶聽曲,鄰里鄰居互相親切友善地打招呼,這個到這家蹭飯,那個到那家拼桌。
路過一家客棧時,大門前侍候的小二笑臉迎出,熱情而客氣有禮地問是否住店……
甚至連巡邏街道的官兵衙差都是斯文有禮的樣子。
甚至忽然明白為什麼婉約蘇覺都這麼推崇這個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