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也不推辭,默默坐下。
腦中這段記憶是空白。但現在看來,以往與先生的相處,還算平和。
先生也在旁邊的藤椅上坐下。面前的石案上落了幾朵槐花,置著一套半舊的黑釉茶具。
“你來的正好,正趕上陪我觀星。”
殷璧越想,自己來時是清晨,後來進入奇異的玄妙境界,醒過來就是日暮了。如今天光已黯,約莫一盞茶的功夫,便能見星辰初顯。
果然一切都在先生的掌握中。
煎水醒器,細碾茶餅,沖水入盞,茶筅迴環,杯壁上泛起潔白的湯花,與茶具上墨黑的釉色相映,並不突兀,反生出交融的和諧感。
先生的動作行雲流水般瀟灑自在,卻有條不紊,分毫不差。
殷璧越想,大概這就是‘從心所欲不逾矩’。
他看的認真,心裡有些好笑的想著,也不知這掌院親手煮茶的待遇,天下多少人想都不敢想。倒讓自己平白得了。這算是給大人物辦事的福利?
兩人坐在樹下,相對無話,煮水烹茶。
不知不覺間,他浮動的心緒沉靜下來。
似乎並不像他猜想的那樣,原身殘留的反應中,對先生並不防備。
就好像坐在這裡,之前種種揣測雜念、忐忑不安都漸漸散去。
自來到此方世界,一直高度緊繃的神經,終於在氤氳的茶香中鬆弛下來。
他拿起茶杯輕轉,杯中正映出星辰的微光。
先生飲了一杯,滿意的眯起眼睛,抬頭向天上望去。
濃雲蔽月,倒顯得星辰愈發璀璨輝煌。
他眼底似有笑意,“其實,星辰並不像我們眼中看到的遲緩,它們有些也很快。”
殷璧越有些吃驚,也抬頭望去。只能望見漫天靜默的星辰。
他便知道先生看到的星空,定不同於他看到的。
他無法想象亞聖眼中的世界,就像蜉蝣不知天地之大,夏蟲不可語冰。
在他以往的閱歷中,也從未有過‘目及億萬裡見宇宙星軌’的經歷。
先生看的津津有味,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藤椅上。
很快就再次打破了殷璧越的認知。
他開口喟嘆了一句,“‘亢龍’與‘翼蛇’去年還隔了三個恆河沙丈,如今算起來也該同軌了。”
‘亢龍’和‘翼蛇’是天上的星宿名。
恆河沙是佛門中的計數單位,約十的五十二次方。
接著先生眯起眼,口中喃喃,殷璧越聽得不真切,只是粗略抓樁澗’‘極’‘那由他’幾個極大的計數單位。
先生忽然抬起手指,劃過半空,就好似把兩個點連在一起了一般。
原來這才是聖人的卜算。
不是真的‘看到’,不是冥冥中玄而又玄的神識感應,而是真真切切的計算。
以浩如煙海的知識積累,特殊的計算方法,可怕的計數能力,經歷漫長時間的測算經驗,算出結果。
殷璧越心神大震。
觀星知命,先生想看見的,究竟是什麼?
這時身邊人放下茶盞,對他微微一笑,“你該出滄涯了,最好是向南去。”
一壺茶見了底。
夜風乍起,吹得殘餘茶香混著槐花的微甘在夜色中浮動。
吹得天邊濃雲散去,一縷銀白的光輝透出來,從遙遠的九天之上灑落人間。
皓月破雲而出。
與此同時,方才輝煌的漫天星辰頃刻暗淡下去。
甚至有幾顆本就渺小的,殷璧越已看不真切了。
月出星黯。
先生的笑意也隱在了眼尾細微的褶皺中。
他開始收拾茶具。
殷璧越知道,今夜這場觀星,就到這裡了。
於是他站起身,拂去襟上細碎的槐花。以手作揖,像來時一樣行了弟子禮。是為告別。
先生靠在藤椅上點了點頭。
殷璧越從袖間摸出那張請柬。身影如水紋般漾開,須臾間消失在小院。
然後院裡只剩了一個人。
縱然有明亮無匹的月華作伴,也顯得有些孤獨。
峨冠博帶的儒士神色晦暗不明,望著寂寥的夜色自語,
“其實,月亮也是一顆星星。”
似有一聲嘆息迴響在萬籟俱寂的學府。
只是這顆星太亮了,無人敢與其爭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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