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來交了庫,剩下的扣去種子以後,不夠吃半年的。那一年啊,全村子六百多口人,只有半年口糧,難辦啊,說這話犯錯誤,可奶奶沒說假,有帳本在。”
“有村裡那時候的賬本?能給我看看嗎?”
“能,怎麼不能。沒了阿福以後,為了留下幾個字兒作念想,也算他來人世轉過一遭,才沒一把火燒了。”說著,秀秀奶奶回身,從炕被子底下翻找了一陣子,果然從墊在最下面的草褥子上找出來箇舊本子,倒手遞給李凱旋。
這冊子並不是常見的統一格式的標準記賬本。它只是一個32開暗紫紅色硬封的日記本,雖說外觀老舊殘損,倒也看得出來,當初質地不錯。封面上幾束花草設色清雅,之外還有一行四字:百花齊放。
執冊在手,李凱旋心裡疑惑,不知道這樣的一個日記本是否就是大躍進時期烏有村村真正的賬本,或者只是秀秀父親其時的個人記載,李凱旋聯想到母親曾經多次說過“畝產過萬”。
陳舊與破損,還原歷史的真實記憶。
或許,此刻李凱旋臉上凸現出來的鄭重讓秀秀奶奶暫時沒話可說,她注視表情嚴肅的李凱旋翻開日記本的封面。 。 想看書來
欲67
泛黃的紙張上,字跡清晰。內封頁上豁然蓋著一個紅色的“獎”字,側旁,則是手寫的名字“田阿福”,旁邊蓋著阿福的一個私人方印。
“奶奶,這是哪兒發的獎品?”
“不記得了。”秀秀奶奶認真地搖了搖頭。李凱旋研究似的翻轉,外封底沒有任何字跡,於是,擰著眉頭開啟封底的內頁,下方印刷著“天津市公私合營第二制本廠”。
日記本內頁的確記錄著很多資料。李凱旋正式地翻到第一頁,綠色碎花邊的留言書寫匡,寥寥數行勁逸端正的鋼筆字:雜花異香迎風飄,鮮花爭蝶多逍遙,不幸天降暴風雨,花垂蝶x(字跡模糊看不清楚)情意消。
4月3號。
這樣的寫法讓李凱旋感到意外,他不明白,按秀秀奶奶所講,秀秀的父親只是一個讀過幾年書的山民,在這偏遠的狹地,又怎麼會生出這樣的感慨。李凱旋趕緊再翻一頁,紅色的書寫匡內同樣有著數行鋼筆字跡:
讓我們青春的熊熊烈火
燃燒在祖國社會主義原野
發揮更大的創造
建設我們更美好的祖國。
雖是第二頁,落款卻寫著3月。
如此豪語,令李凱旋感動!舊日的本子記載著的不僅是數字,還生動地刻畫出了一位山區父輩曾經絢麗的青春思想。
一頁破舊的泛黃紙滑落,掉在土炕沿上,李凱旋忙撿起來,竟是一張1961年8月簽發的遷移證,右下角蓋著市公安局和當地派出所的紅章,左側半枚市公安局紅章壓逢,被遷移人姓錢,1918年出生,遷移原因欄目內填寫著“下放”。
秀秀奶奶竟緊張了,指著本子插話:“這個,恐怕會惹了事犯錯誤吧?”
“怎麼?”
“據說這個人是國民黨的軍官,來了半年不到,失蹤了。”
“死了?”
“不知道,沒人知道他怎麼忽然沒了。他在這裡又沒根沒底,沒人追問,就像秋末掉的黃葉子。”
李凱旋不想讓老人家擔憂,合起日記本。然而,好奇心驅使,他捨不得就這麼把日記本還給秀秀奶奶,想了想,商量著說:“奶奶,不知道那時候村裡是不是就是這樣記帳的。按道理,這不應該是正式的賬本,我想留著以後看看,能允許我帶回學校去嗎?”
秀秀奶奶看看李凱旋,又看看舊本子,遲疑著。
“奶奶放心,您是知道的,我是革命幹部子弟,根正苗紅,村子裡沒人會查像我這樣的人的。”
秀秀奶奶覺得李凱旋的話有理,勉強點了頭。李凱旋趕緊衝秀秀奶奶一笑,示意感謝。
看著年輕後生把自己儲存了十幾年的舊本子急忙、仔細地裝進他諾大的上衣口袋,老人家又是一陣感慨:“秀秀的大名田錦繡,是他爸爸給起的。錦繡滿週歲的時候沒得吃,被餓得呀,經常小手掏著嘴巴嗷嗷哭,誰家當爹孃的不心疼孩子?阿福上有我這樣一個孤寡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孩子,裡裡外外,村上家裡都揭不開鍋,愁得沒辦法,想偷偷地進山打點野味兒,也好給家裡見點肉腥,沒想到哇,唉——”話到痛處。
“怎麼?”
秀秀奶奶直著眼睛,眼前似乎幻見他的兒子。
“他這麼一去,就沒再回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