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紀念,沒什麼看的。母親不答話,搶過《同學錄》,瞪了韓綺梅一眼,翻看,見韓綺梅還楞在那裡,又抬頭嚴厲地掃視一眼,丟擲一句話,幹你的事!老看著我搞麼子嘛?我還識得幾個字。
韓綺梅暗地裡埋怨學院把《同學錄》做得太精緻,紅色碎花緞面的包裝,金黃色的鎦金字,怪不得母親一眼就注意到了它。
韓綺梅取了毛巾擦汗。
房間前後牆各有一個四四方方的窗戶,有微風通暢其中,還是熱。陽光將樹影投射在藍色窗簾上,影影綽綽。已近傍晚,天色昏黃,擺在書架上的米黃色弦紋瓶泛著層晶瑩滋潤的光,上好的瓷釉使它的光芒粘著些詭異。父親把它放上書架時說,哥窯瓷,浙江龍泉貨呢。
采薇園出其的靜。
母親靜靜地看,額上的皺紋越來越深,面色越來越嚴峻。韓綺梅已把箱子清空,該上書架的上了書架,該入衣櫥的入了衣櫥,擱在椅子上的幾件衣服是要洗的。韓綺梅等著母親的反應。這種時候,母親沒說下樓是不能下樓的,就跟剛才進門時未等母親同意上樓就不能上樓一樣。
“有人祈禱聖母瑪利亞,有人祈禱聖彼得和聖保羅,姑娘,我只向你祈禱……”母親慢吞吞的念出了兩句詩,聲音低沉得可怕,與她平時高亢、嘹亮如京胡的聲音相比,現在的低沉、蒼涼就接近馬頭琴了。
那是陳文宇抄上去的詩,林語堂在聖約翰大學致女孩陳錦端的情詞。
文宇是什麼人?男同學還是女同學?母親問。
男同學。
他怎麼敢給你寫這些不三不四的東西?
這有什麼“敢不敢”,又怎麼稱得上是“不三不四”,韓綺梅這樣想著不留意一串話衝口而出,您老人家把事情想得太嚴重,同學在留言薄上抄了一首名人的詩而已,大家留個紀念,又沒其它的意圖,班級統一購買的留言簿,老師寫上名字就發下去在同學間傳來傳去,什麼時候抄上去的我都不知道。
母親忽地從椅子上站起,雙目圓睜,鐵青了臉,一揚手,《同學錄》直朝韓綺梅飛去,一頓數落也隨著飛馳的《同學錄》劈頭蓋臉而來。
又是你有理!你什麼時候把我的話當話了,麼子名人的詩?麼子留個紀念?名人的詩車載斗量,好詩那麼多,他何理就單挑這幾句……
韓綺梅僵立,也不躲避,飛旋而來的《同學錄》在她額頭上重撞一下迅疾落地,“啪”的一聲悶響。
母親的訓斥沒隨這聲響停息。
你別以為離家讀了幾年書就了不得了,麼子烏七八糟的事在你那裡都是純金純銀了。你自己去看看都寫了些麼子東西?別以為我什麼都不懂。我勞心勞力的把你養大成人,如今到好,大學幾年就這樣一事無成的回來了,連個工作也沒有著落。韓家人一直被人看險,就是沒被人戳過脊樑骨,你不要給我丟盡了臉面!
母親在書桌上重重地放了一掌,震得裝飾玻璃和一些小擺設噼哩叭啦一陣響,弦紋瓶搖晃了幾下,總算沒從玻璃後飛出。母親激怒,聲音一節高過一節。
耳要無淫聽,目要無邪視。這些話從小就跟你講,剩飯炒三遍,狗都不舔,你何理就不明白呢?讓你讀書,上大學,是為了讓你更學好,更有出息,也好為韓家續上個書香門第的名分,到頭來你學得男女不分了,還大大方方的讓那些沒教養的敗運鬼在你本子上寫些不能入目的東西,你……你……你……你真是要氣死我了!
母親講到最後一句,真是氣極,往外衝時將韓綺梅推了一把,韓綺梅被推得退了好幾步,總算沒跌倒,靠在了衣櫥上。母親衝到門口,腳下正踩著那本惹事的《同學錄》,母親彎腰拾起,回頭低沉了聲音說,這本子別看髒了眼睛,拿去燒了。又道,趕緊把衣服再清理一下,凡是你自己買的衣服全交給我收拾。
母親急步走了,暴風驟雨隨之而去。
韓綺梅木然轉身,對著穿衣鏡看看額上青紫的腫塊,輕輕按按,有點疼,然後,嘴角提起,寂寂一笑,兩滴淚珠滑落。小時候捱了母親無端的責罰,還是有辦法轉移鬱悶的。她會藉故吃甘蔗,拿了刀對著甘蔗橫劈豎劈,橫劈豎劈中總有一刀兩刀斜到指上去,於是指上開了口子,血珠冒了出來,血珠是不同於淚珠的,看著血珠往外冒,內心的紛爭就解除了,比一場哭還管用。所以,受了委屈,不哭,而是和著血色吃甘蔗。可甘蔗也不是一年四季都有的,張大了嘴去大哭也難免。現在是不能和著血色吃甘蔗了,更不可能無所顧忌地大哭。她下意識地看看手指,手指很完美,原來有過傷口的地方一點印跡都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