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疼得咳嗽起來,本來動彈不得的身體也因這劇烈的疼痛翻了個個兒,俯到了地面上,雙手緊緊摳住了地面,指尖與指甲彷彿是要把它抓破,但又抓不破,令他一絲一毫可著力之處也沒有。他咳嗽,並喘息,但竭力地不發出呻吟。他想在什麼地方一定有人在等著我發出那痛苦求饒一般的聲息,然後以一種嘲諷者的姿態居高臨下地出現在我面前——伊鷙妙就是那個意思吧?這念頭令他咬緊了自己的嘴唇,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默把疼痛壓進土裡去。
然而,疼痛並不能沉默和靜止地消除。他再翻過身,仰面朝天,一雙手控制不住地扯住自己的衣襟。他扯掉外面,那件令人生厭的伊鷙堂的人給他穿上的黑衣,但扯衣服顯然遠遠不夠。他又翻了個身,撲向地面,牙齒間收勢不住地發出低低的一聲輕喊,蜷起身體,抓緊衣服努力地平靜下來——他想我要想些別的什麼,一定要想些什麼來把這一切抵擋過去。他再翻回去,假裝把臉向上就是一個在回憶的動作。可是他知道自己什麼也沒想。痛苦令他迫令自己去想什麼也變得不切實際了,他幾乎要大叫出來,就在這忍受不住的最後一次撕扯中他突然發現一件東西。
他的掙扎就停了下來,彷彿一切都是在為他發現這件東西作序幕。他控制住自己的動作,慢慢地、慢慢地從衣襟裡抽出一張紙來。他展開這張紙,疼痛令他嚥了口唾沫,來彌補這翻滾暫停帶來的無處發洩的不暢快。藉著那昏黃依舊的光亮他看清了這是邱廣寒送給他的那張畫。
他一雙手緊緊捏著畫的兩緣,顫抖,除了強抑的顫抖還是顫抖,額頭已滲出了豆大的汗珠。
他凝視這幅畫。
他在看畫裡的自己——他和衣躺在床上的樣子。他看不見畫裡的自己的眼睛,但是,那張臉孔的表情,卻出奇地平和。他想如果我現在這個樣子被她看見畫下來,不知又是怎樣的光景。
他就這麼久久地看著,那止不住的顫抖從手腕和指尖散發出來,急劇地消耗著他身體裡殘存的氣力。但是這瞬間他突然覺得有點不一樣——他側過身去,用一隻手拿著那張畫看著並止不住發笑。
傻瓜。他想起她總是這樣輕叱他。傻瓜!他想。這麼一點小痛就受不了了麼?
他好像是真的忘記了身體的痛楚,發顫的手也漸漸地止歇了,變得安靜。他只在這幾乎沒有的光亮裡,注視那張此刻他身邊,唯一她的東西。…
這通發作過去的時候,他心情也變愉快了。他總覺得自己的處境並沒有那麼糟糕。他把畫仔細地收好,以臂為枕躺在這硬得發冷的鐵牢地上,就像一切高枕無憂的人一樣開始想一些與自己不相干的事情。
不知道她此刻在幹什麼。他很認真地想。我起初,怎麼會把她懷疑成伊鷙妙的呢?她們兩個,無論從什麼地方看,都全不相似。伊鷙妙如果與她相比,簡直一無是處了。
他閉起眼睛回想邱廣寒的一顰一笑,這一切的確是真實的,好像就在眼前,他甚至覺得自己伸手就能觸到她溫潤的面板,可是隻一瞬間他又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場夢,這夢裡的女子曾這樣近地來到自己身邊,此刻又這麼意外地離去了。若不是他抓到了自己懷裡的那張畫,他懷疑自己真會相信之前的一切都是夢而已。
轉了個念,想到了伊鷙妙,他心情便壞了。雖然伊鷙妙絕對稱不上醜,但不知為何卻只令他滿心嫌惡。他想到她光滑得叫人毛髮倒豎的臉孔,想到她泥鰍一般裹得又細又滑溜的身體——也許說泥鰍還是好聽了些,該說,更像條毒蛇吧……
他哀哀地嘆了一口氣,對於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對一個女子這樣害怕而感到無可奈何,側轉身時,五臟六腑之中蟲齧般的痛楚稍減下去,那腰肢轉動間的劇痛又騰地刺了他一下,叫他一時竟無法扭回來了。也不知那伊鷙妙用了什麼手法。他心道。想來是要內力極深的高手,才敢自去衝穴……
他只覺得極是疲累,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睛去,竟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陡然叫什麼聲響驚動,睜眼一下清醒過來,睡意半分也無。隔了一會兒,只見鐵欄外昏沉的過道里,一個影子正慢慢掩了過來。他心下冷笑想,想來看我求饒,豈能叫你們如意?當下只不動聲色,好似睡得正熟。只聽一陣輕微的衣袂響,凌厲能感到那微弱的光線也被影子給擋住了,他已能看見在自己牢前黑衣人拖下的衣襬。黑衣人站了會兒,突然彎下腰來,試探性地輕聲道,凌公子,是你麼?
這聲音令凌厲心中大震,抬起頭來。隔欄與他相望的,正是他方才想到骨頭裡的邱廣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