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實在讓他不習慣。而且,她不笑,不會像別的女孩般露出一臉天真純蠢的傻笑,更教他覺得不習慣。
她在臺下望著他,用著她那空洞沒表情的眼神,有別於其它角度一式的西瓜頭、從她自己幽微的角落望著他,一點點地教他感到無措。那雙眼好像會將他看穿,他不習慣那種透視;它讓他覺得它像似看穿了別人看到的那尊只有光影的石膏像,而透視到他靈魂的真象。
該死的眼睛!它為什麼不會笑?
“老闆,再來一杯啤酒。”
杯底空了,一滴都不剩,他晃晃杯子,喊了小攤的老闆,要了另一杯涼脾的啤酒。
沈冬生啊沈冬生……他搖搖頭,雙眼在小攤湯鍋蒸出的熱霧中模糊。
三十四歲的他,曾幾何時,回憶變得那麼多?
也許不會,如果沒有收到那封信的話……如果沒有那個不期然……
如果沒有那對該死的眼睛,他在女中的教學生涯著實如意暢快。那些小女孩比大學那些女生更天真,也更愛發笑;因為笑得沒名目,也就顯得更蠢。相形之下,不笑的她,就顯得異端而突兀。
啊,她,徐、夏、生。忘也忘不了的一個名字。
她的那種沒表情,既不像懷有什麼心事難解,更不似因著聯考或課業壓力所形成的麻木無覺;倒像是天生,生來同人異質。
十多歲的小女孩就如此冷淡,真不知她將來會變成怎樣,讓人不禁替她感到憂心。對的,她十八歲,他二十八的那一年。
他問她:為什麼不笑?為什麼不像別人一樣快樂的笑?
她瞅他一眼,反問:做什麼要笑?五官分明的輪廓,直比他如雕像的線條。
他答不出來。是啊,做什麼要笑?
可是,她又不完全像雕像那般,只有一種冷冰固定的姿態。她會甩頭,會揚眉,會撇嘴,會不屑或者不在乎的拿眼角瞥人。據他側面觀察,那是個矛盾的綜合體,有時像瘋子一般,我行我素,教人不敢恭維;有時漠然隔世,固執得,教人恨不得甩她一巴掌。
好比她堅持的不笑。
她就像成千上萬普通平凡的女孩那樣,沒什麼特別的才華,體能、音樂、美學藝術樣樣差,成績也不怎麼樣,就是長了一張不笑、異質於其它表情規格一式的洋娃娃,而顯得突兀卻很有個性的臉;以及,滿腦子脫軌的思想。
是的,脫軌。
她這麼告訴他:我從來就不想長大,但我不可能永遠是天使;有一天也許我會選擇結束我自己。
可是,死了就能變天使嗎?
他不懂她在想什麼。
她灰暗的思考,還是青春的浪漫多於對生命的荒涼及荒謬的覺悟吧?
但她看著他,眼神穿進他眼眸,突然間他——或者說,忽然自言自語說:天使都很蠢吧?
他想,她並不是希望成天使,她只是,只是青春的迷惘,疑惑青春過盡後,那必然墜入的社會化與衰老吧?
多年輕啊!他可曾也有過那樣迷惘的年少?
他怕她會走火入魔,缺乏對生命的熱情,勸她多和同學來往,她用著空洞透明的眼神瞧他,瞧得他啞口。
她是不馴的,對人沒有熱情。可像她那樣的人功課不好,才華又不突出,又過於耽溺於自我——有什麼好驕傲?可是,她就是一副與我何干的冷淡。不合群、孤僻蟲一個。
果真物以類聚,卻又不盡然。她的兩個朋友——他想,大概是僅有的兩個,都十分活潑開朗愛發笑。一個是校際演講比賽冠軍,伶牙俐齒得連他都招架不住;一個是康樂活動高手,靜則書法繪畫,動則舞蹈唱歌,十八般武藝樣樣都通。兩個人在班級都相當活躍,人緣好得很。算來算去,就數她最差勁。他暗暗比較,怎麼看,她都像珍珠堆裡被挑剩的牡蠣殼。
三人交往,卻又安然。他懷疑,她似乎不懂得什麼叫自卑或者自慚形穢;還是,她對自己實在太有認識,自有她自己界定自己價值與生存的方式?他實在很想知道。
不過,他從來沒有問過她。錯過的,就錯過了。
他不曉得女孩子聚在一起都談些什麼,只是有一回,他從廊下經過,截聽到她一句話:天涯何處無芳草。
他還是不懂她究竟在想些什麼。
美術課一星期只有一堂,扣除掉與假日相沖突的時間,他與她相處的日子實在不多。兩個人卻倒是常常在課外相遇。他總見她瞪大雙眼地盯著人看,空洞透明得不摻有任何顏色,看不出眼裡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