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紹輕嘆了一聲,“我知道,這一次我虧欠了太多的人命。很多墳都要葬在我的心裡,永世沒有墓碑。”
郭元振終於不再嬉笑了,小聲道:“少帥,是戰爭,就會要死人。這是你第一次擔綱主帥領兵出征,心裡會有一些雜念,也屬正常。以後,你會慢慢習慣的。裴公不也是這麼過來的麼?”
“你是在說,我婦人之仁?”薛紹說道。
“不是。”郭元振說道,“我們都已經參與過一次北伐大戰役了,見過不少死人。我們都不怕死,也都親手殺過人。婦人之仁這樣的字眼,早就與我們無關。只是這一次的城平之戰,少帥採取了一個比較極端的打法,葬送好些人命。因此,有了一些良心不安。”
“你總算是說實話了。”薛紹長吁了一口氣,說道,“郭元振,你既是我的副手,也是我的兄弟。薛楚玉不在,這些貼心的話我只能跟你說。你心裡怎麼想的,就都說出來吧!”
郭元振輕輕的點了點頭,坐到了薛紹身邊來,小聲的說道:“其實這一次出征,就算少帥高坐在延州城裡毫不作為,也照樣能夠平定白鐵餘。”
薛紹眉頭輕皺,點了點頭,說道:“沒錯。只要我耐心的等著,夏州都督王方翼就會把白鐵餘的人頭乖乖的獻給我,讓我帶著它回長安去領賞受封。”
“王方翼與天后的關係,想必少帥是心知肚明瞭。因此,等仗打完了王方翼肯定會這樣告訴朝廷,是主帥薛紹指揮得當作戰英勇,平定了這一次的叛亂。所有的功勞,都該歸得薛紹所有。”郭元振小心翼翼的道:“但我知道,那樣的結果完全不是少帥想要的。否則,我們又何必在冰天雪地的日子裡,不遠千里跑到這鳥不拉屎的鬼地方來受罪呢?”
薛紹苦笑了一聲,說道:“天后讓我不遠千里的跑到西北來吃這一碗嗟來之食,吃完了就回朝領賞受封。她老人家心裡清楚,王方翼一定會很聽話很會做事,會把這碗嗟來之食做得又香又甜,讓我吃得又飽又體面!”
“可是少帥,分明就不是那種愛吃嗟來之食的人物。”郭元振也苦笑了一聲,說道,“剛出長安,少帥就頂風冒雪一路催促帶著我們拼命趕路,不就是想要趕在朝廷的聖令到達王方翼的手上之前,自己先和白鐵餘交一交手麼?其實那時候我就知道,這一仗肯定會打得很艱苦很兇險。因為我們手上沒什麼東西,兵馬、錢糧、軍械、瞭解敵情,要什麼缺什麼,我們甚至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可儘管如此,少帥你還是想要親手幹掉白鐵餘,堅決不吃那碗嗟來之食!”
“我是不是很自私?”薛紹悽迷的笑了一笑,聲音有些低沉,“為了自己的尊嚴和榮譽,我害死了那麼多的人?郭安和他麾下的那些土兵,個個都是重情義輕生死的好漢。他們甚至還不認識我,就已經把性命全都交給了我。我卻真的派他們去送死了,死得一點音信都沒有,連壯懷激烈的機會都沒有!他們付出那麼大的代價但唯一做成的事情,就是在開戰之初打亂了敵軍大營裡的部署並吸引了他們的佈防兵力,為主力襲營減少了損失!”
“哪有那麼多的壯懷激烈和死得其所?”郭元振輕嘆一聲,“每一場戰役,都會有很多人死於無名甚至死於窩囊,真正成為了英雄的只是極少數中的極少數。每一個英雄的腳下都踩著無數袍澤的屍骨。老話常說一將功成萬骨枯啊,這是每一名軍人都要面對的宿命!”
“郭元振,我是不是變了?”薛紹突然問道。
郭元振略微一怔,眨了眨眼睛,“少帥是指哪方面?”
“很多方面。”薛紹說道,“從北伐結束回到長安開始直到今天,我感覺我變了,我都快要不認識我自己了。城平之戰這樣的打法,以前的我是絕對接受不了的。可是那天我明知道會有犧牲會有浪費,我還是接受了郭安的請戰……我甚至等著有人主動出來請戰!為什麼,為什麼我會變得如此的殘忍和冷血?”
郭元振微微一笑,笑容之中滿滿的都是苦澀,“少帥,你是衛公傳人,是正統傳承的兵家大者。我想裴公在傳你兵法的時候一定跟你說過,兵者兇器,那是殺人的玩藝兒!都要殺人了,哪裡還有那麼多的道義和情義可講?身為一名主帥最應該對戰爭的勝負負責,不擇手段的獲得勝利才是他最該做的事情。所以,他必須接受很多的殘忍和無奈。有些時候為了全域性的勝利,主帥甚至要主動去做一些殘酷和冷血的事情……這他孃的,就是戰爭!”
薛紹沉默了。
這他孃的,就是戰爭!
八個字,道盡所有軍人心中難以言喻的悲憤和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