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物穩穩當當地坐著,他那兩隻黑眼睛一遍一遍地掃視著臺下的百姓。人們把頭紮在雙腿之間,生怕被大人物看到自己的臉。在大人物的威嚴下,母親竟然大搓麻繩,顯得格外注目,我分明感到,大人物陰鷙的眼睛在母親的臉上做了長時間的停留。
魯立人頭上纏著一條紅帶子,唾沫橫飛地發表了一通演說。他得了頭痛病,吃藥無效,只好用纏紅帶子的方式來減輕痛苦。他講完話,到大人物身邊請示。大人物慢吞吞地站起來。魯立人說:“歡迎張生同志給我們做指示。”他帶頭鼓掌,百姓們楞楞地望著臺上,不解其意。
大人物清清嗓子,慢條斯理地,把每個字都抻得很長。他的話像長長的紙條在陰涼的東北風中飛舞著。幾十年當中,每當我看到那寫滿種種咒語、掛在死者靈前用白紙剪成的招魂幡時,便想起大人物的那次講話。
大人物講完話,魯立人隨即釋出命令,讓啞巴和區小隊的隊員,還有幾個屁股上掛著盒子炮的幹部,把十幾個捆綁得像棕子一樣的人押上了土臺子。他們把臺子站滿了,擋住了百姓觀看大人物的視線。魯立人下令:“跪下!”這些人,識趣者立即下跪;不識趣者被踢著腿彎子下跪。
臺下的群眾低著頭,用眼睛的餘光瞟著左右的人,有大著膽瞥一眼臺上的,但一看到那些跪著的人們鼻子尖上拖著的長長的清鼻涕,便迅速地低了頭。
這時,一個瘦人從臺下的人群中戰戰兢兢地站起來,用嘶啞的嗓子顫抖著說:“區長……我……我有冤枉啊……”
“好!”上官盼弟興奮地大叫著,“有冤枉不怕,上臺來說,我們給你做主!”
群眾的目光一起掃向那瘦人。瘦人就是磕頭蟲。他那件煙色綢褂已經破爛不堪,一隻袖子基本脫落,露著半個漆黑的肩膀。那個原先路線筆直的大分頭亂糟糟的,成了一個老鴰窩。他在陰風中哆嗦著,灰白的目光膽怯地四處張望。
“上來說嘛!”魯立人道。
“事兒不大,”磕頭蟲道,“我在下邊說說就行啦”
“上來!”上官盼弟道,“你是叫張德成吧?我記得你娘挎著籃子要過飯,苦大仇深嘛,上來說。”
磕頭蟲羅圈著腿,從人群中彎彎勾勾地繞到臺前。土臺子約有一米高,他往上跳了一下,胸前沾上一片黃土。臺上一個身高馬大計程車兵彎下腰,抓住他一隻胳膊,猛地往上一提,磕頭蟲雙腿蜷曲,吱吱喲喲地叫著上了臺子。士兵把他擲在臺上,他的雙腿像踩著鋼絲彈簧一樣,身體上下聳動,好久才站穩。他抬頭望望臺下,猛然發現了那數不清的含義複雜的目光。他雙腿打著摽,扭扭捏捏,結結巴巴,囉嗦了半天也沒說清一句話,側身就要往臺下哧溜。身高體胖、氣力不讓男兒的上官盼弟抓住了他的肩頭,用力地往後一扳,扳了他一個趔趄。他可憐地咧著嘴,說:“區長,放了我吧,權當我是一個屁,您放了我吧。”上官盼弟洶洶地問:“張德成,你倒底怕什麼?”張德成說:“我光棍一個,躺下一條,站著一根,沒有什麼好怕的。”上官盼弟道:“既然啥都不怕,為什麼不說了?”張德成道:“沒什麼大事,算了吧。”上官盼弟道:“你以為這是鬧著玩嗎?”張德成道:“區長別生氣,我說還不行嗎?我今日豁出去了還不行嗎?”
磕頭蟲走到秦二先生面前,說:“二先生,您也算是個有學問的人,您說說,我跟您上學那陣子,不就是打了一次瞌睡嗎?可您用戒尺把我的手打得像小蛤蟆,還給我起了一個外號,您當時是怎麼說的,還記得嗎?”“回答他的問題!”上官盼弟大聲說。秦二先生仰起臉,翹著下巴上的山羊鬍須,嚶嚶地說:“年代久還,記不得了。”“您當然記不得了,可我還牢牢地記著!”瞌頭蟲情緒漸漸激昂起來,話語也開始連貫,“老爺子,您當時說,‘什麼張德成,我看你是磕頭蟲’。就這麼一句話,我這輩子就成了瞌頭蟲了。老爺們叫我瞌頭蟲,老孃們叫我瞌頭蟲。連抹鼻涕的孩子也叫我磕頭蟲。就因為背上了這麼個臭外號,我三十八歲的人了,連個老婆也討不上哇!您想想,誰家的閨女願意嫁給個磕頭蟲?我慘哪,我這輩子倒黴就倒在這個外號上……”磕頭蟲動了感情,竟然鼻涕一把淚兩行。那個鑲銅牙的縣府幹部揪住秦二先生花白的頭髮,使他的臉仰起來。
“說!”縣府幹部厲聲問,“張德成揭發的是不是事實?!”“是,是。”秦二先生的山羊鬍子像山羊尾巴一樣抖動著,連聲答應。縣府幹部把他的頭往前一推,秦二先生的嘴巴便啃到了泥巴。“繼續揭發!”縣府幹部說。
瞌頭蟲用手背沾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