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胭脂衚衕時,一群塗脂抹粉的娘們把哥哥擄去了。哥哥出來時,錢褡子空空蕩蕩。哥哥說,‘兄弟,回去跟爹說,路上遭了強盜。’那一次,是中秋節吧,哥哥喝醉了,去串老婆門子,被人剝光了衣裳,吊在大槐樹上。‘兄弟,兄弟,快把哥救下來。’他的頭上流血。我問:“哥,這是怎麼啦?‘你當時是那麼幽默,你幽默地說:”兄弟,兄弟,小頭舒坦,大頭受罪’……司馬亭腿軟,站立不住,一位村幹部逼問:“司馬亭,說吧,福生堂的地下寶庫在什麼地方?不說就讓你一起走路!”“沒有寶庫,沒有寶庫啊,土改時都掘地三尺啦!”哥哥悽慘地辯解著。司馬庫笑道:“哥,別吵吵了。”司馬亭罵道:“都是你這昏蛋害了我!”司馬庫苦笑著搖搖頭。一個公安幹部手扶著屁股上的槍柄,訓斥村幹部:“胡鬧胡鬧!快把人拉走!一點政策觀念都沒有。”村幹部道:“我們順便搭車,看能不能榨出點油來!”一邊說著,—邊把司馬亭拉走了。
監刑官舉起紅色的小旗,放開喉嚨喊道:“預備——”
槍手們舉起槍來,等待著那個字。司馬庫直視著那些黑洞洞的槍口,臉上浮起冰一樣的微笑。這時,一道紅光在河堤上閃爍著,女人的氣味彌天蓋地。司馬庫大叫道:
“女人是好東西啊——”
隨即便是一聲沉悶的槍響。司馬庫的頭蓋骨像小瓢一樣被揭開,紅色的血液和白色的腦漿四處飛濺。他的身體僵立了一秒鐘,然後便往前栽倒了。
隨即便是一聲沉悶的槍響。司馬庫的頭蓋骨像小瓢一樣被揭開,紅色的血液和白色的腦漿四處飛濺。這時,就像一場即將拉下的大幕的戲劇又掀起一個小高潮,沙口子村的小寡婦崔鳳仙穿著紅綢子棉襖綠綢子棉褲,頭上插著一大簇金黃色的絹花,從河堤上撲下來,降落到司馬庫身邊。我以為她會伏在司馬庫屍體上嚎啕大哭,但她沒有,也許是司馬庫被炸子揭了蓋的腦殼嚇破了她的膽。她從腰裡摸出了一把剪刀,我以為她會把剪刀扎進自己胸膛為司馬庫殉情而死,但她沒有。她在眾目睽睽之下,把剪刀戳到了死司馬庫的胸脯上。然後她捂著臉,嚎哭著,踉踉蹌蹌地跑了。
圍觀的百姓像木樁子一樣戳著,司馬庫那句並不豪壯的臨終話語調皮地鑽進了人們的內心,像小蟲般癢癢地爬動。女人是好東西嗎?女人也許是好東西,女人確鑿地是好東西,但歸根結蒂女人不是件東西呀。
第三十七章
上官金童十八歲生日那天,上官盼弟強行帶走了魯勝利。金童坐在河堤上,悶悶不樂地看著河中飛來飛去的燕子。沙棗花從樹叢中鑽出來,送給他一面小鏡子做為生日禮物。這個黑面板小姑娘胸脯已經挺起來了,那兩隻略微有點斜視的黑眼睛像浸在河水中的卵石,閃爍著痴情的光芒。上官金童說:“你應該留著,等司馬糧回來時送給他。”
沙棗花從腰裡摸出一面大鏡子,說:“這是留給他的。”“你從哪裡弄來這麼多鏡子?”
金童驚訝地問。“我到供銷社裡偷的,”她悄悄地說,“我在窩鋪集上,認識了一個神偷,她收我做了徒弟。小舅,我還沒出徒,等我出徒後,你想要什麼我就能給你偷什麼。俺師傅把蘇聯顧問嘴裡的金牙、手腕上的金錶都偷了。”“老天爺!”上官金童說,“這是犯罪的。”沙棗花卻說:“俺師傅說了,小偷犯罪,大偷不犯罪。小舅,你反正小學畢了業,中學又撈不到上,索性跟我一起學偷吧。”她頗為內行地抓住上官金童的手指,仔細地研究著,說,“你的手指柔軟細長,肯定能學出來。”“不,我不學,我膽小,”上官金童說,“司馬糧膽大心細,他準行,等他回來,讓他跟你一起學吧。”沙棗花把大鏡子藏在腰裡,像個成熟少婦一樣唸叨著:“糧子哥,糧子哥,你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
司馬糧是五年前失蹤的,那是我們埋葬了司馬庫的第二天晚上,陰冷的東北風吹得牆角的破罈子舊瓶子發出嗚嗚的悲鳴。我們對著一盞孤燈枯坐。風把油燈吹熄,我們就在黑暗中枯坐。大家都不說話,都在回憶埋葬司馬庫的情景。沒有棺材,我們用葦蓆把他捲起來,像餅卷大蔥一樣,卷緊了,外邊又捆上了十幾道繩子。十幾個人把這屍首抬到公墓裡,挖了一個深坑埋葬。墳頭堆起後,司馬糧跪下磕了一個頭,沒有哭。他那張小臉上出現了一些細小的皺紋。我很想安慰這個好朋友,但想不出一句可以說的話。歸來的路上,他悄悄地對我說:“小舅,我要走了。”“你要到哪裡去?”我問。他說:“我也不知道。”風把油燈吹熄的時候,我恍惚看到一個黑影溜了出去。我隱約感到司馬糧走了,但我沒有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