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靜極了。
小城死了。
然而,我稍稍嗅了嗅,就知道,小城沒有死。各種各樣的慾望都在那裡進行著化學反應。空氣中都是那稠密的氣味。
一隻小蟲在面前飛過。
陌生的小城(11)
我驚異它的耐凍。地面早已有亮晶晶的冰在閃光。
我想與小蟲對話,它已不知去向。
我是怎樣來到這個世界的?
我想不明白。
我回到自己的斗室,這是一樓角落的一間儲藏室。房間裡一多半的空間堆著各種平時不用的東西。旗杆啦,一卷卷的橫標紅布啦,亂七八糟的桶啦,黑板啦。硬擠著放進了一張小床,又放進了一個二屜桌,一把椅子,這就是我的天地。
寂寞了,能聽見老鼠在吱吱咯咯遊戲。
我閉了燈。
我摸起了吉他。
我眼前浮現出妮妮的影子。
我彈起了吉他。
黑暗中,吉他的聲音展開了一個清白的空間。那裡,天純淨極了,草地開闊極了,白雲像兒童畫的,調皮極了,五顏六色的皮球散落在草地上,快活地滾動著。一隻公雞挺驕傲挺奮勇地引吭高歌著。金色的歌聲撕開了大幕。又有更純淨、更優美的天地展現出來。我看見妮妮冰清玉潔地坐在小溪旁,挽著溼淋淋的頭髮。她剛剛洗浴過。她還在遐想。她凝視溪水的目光露出矇矓的微笑。我讀著她的微笑。吉他敘述出了她的微笑。
天亮了。大樓嗡嗡地開始了運轉。我又看見妮妮了。她上著樓,很愉快的樣子。微笑著和各種人打招呼。
我忽然不想見她。我厭惡她這愉快,厭惡她和各種人打招呼時的微笑。我想到了那落在蓬鬆塵土上的眼淚。
我還沒有來得及轉過身,妮妮發現了我。她一邊笑著和其他人打招呼,一邊朝我走來。趁人們並未注意時,她塞給我一個信封。
我看到了她那有些紅腫的眼睛。
一定是昨晚又哭過了。
我心中一下很溼潤,很愛。
信封在我口袋裡,如火如活物。一上午我都感覺到它的存在。
然而,我一上午只能像影子一樣在各個辦公室飄來飄去。
總算有時間了,我縮在空曠的會議室的角落裡,開啟了信。
那裡寫著短短的小詩:
如果我忘記過去
我現在屬於你
()好看的txt電子書
如果你接受我的現在
我將來屬於你
我的眼睛一下溼了,淚水湧了出來,不停地流著。
我把臉埋在她的信紙中,就像她把臉埋在我的手掌中。淚水一定洇溼了那綿軟的信紙,一定融化了那純潔的文字,一定在流淌開,洗出一個只屬於我和她的純淨的世界。
一個和藹而威嚴的聲音在我面前響起:小鬼,你在這兒哭什麼?
我抬起頭。
第一把手正站在我面前。旁邊陪著他的正是妮妮。
妮妮注意到了我手中的信紙。
我惶恐煩亂地收起信。
是家裡來的信?第一把手很和氣地問。
我點點頭。
出了什麼事?
我擦去眼淚,低著頭。
是家裡親人出了什麼事,小鬼?
我慢慢站起來:我家中早已沒有一個親人了。
噢?
今天收到一封信,我又有了一個親人。
噢。第一把手點點頭:是悲喜交加,對吧?
第一把手走了。
妮妮也必須陪著走。在走出會議室的一瞬,她轉頭看了我一眼。
我們的那一相視,千言萬語都在其中了。
十三
小城依舊髒鬧。寒冷的冬天給它罩上了灰暗的長袍。煤煙,油煙,各種各樣的煙從地面升到空中,從空中降到地面。邪惡的慾望交織著,比濃煙更嗆人。
你在街上走,到處是灰禿禿的門面,灰濛濛的面孔。眼睛像一個個黑洞,在面前閃閃而過。各種臉譜、各種假面具疊印著。偶爾有一株小草在路邊的枯樹下露出一點殘青,讓你感到這世界更灰暗、更骯髒。
汽車紅紅綠綠地開來開去,像忙著去婚宴。婚宴常常有,扎著紅花的汽車隊魚貫而過,鞭炮齊鳴,慶祝著麻木的生老交替。
我忽然覺得小城又死了。不是因為靜,而是因為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