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聲響了,第一隻狼撲通一聲在凌空撲躍中重重地摔下來。接著的第二聲槍響,另一隻狼慘叫著趴在地上,掙扎著斃命。又有第三聲、第四聲槍響,剩下的狼倉皇逃竄了。
她如夢方醒,看著月光下的一切。山黑黑的,梯田一層層如畫,死狼毛茸茸地躺在自己腳下。轉過頭,一個黑黑的人影,在月光鍍亮的天空上貼著一個靜止的剪影。那剪影動了,支撐著一根木棍,一瘸一拐地過來了。
是他。
月光從頭頂公公平平地照下來,兩個人相視著。黑暗的大山上,只有他和她。
草帽山圓圓拱拱地立在天地中央。佛的金缽金光萬丈。他立在草帽山圓圓山頂的最中心、最高處。就像立在一個女人飽滿Ru房的|乳頭上。
這是山頂上又一個高高的土崗,他心中就叫它|乳頭崗。他站在崗上,整個草帽山都在他腳下,圓圓渾渾地向四面馴服地緩緩低下去,低下去。然後,在遠遠的四周,又像草帽的帽邊呈圓形平展開,平展開,鋪成廣漠的黃土地。
正是黎明。草帽山由這中心的最高點,向四下漸漸明顯出來。這是一個宏偉的王國。晨霧瀰漫中可以看見七零八落的村莊嵌在疙疙瘩瘩的黃土中。三家村,五家村,十家村,百家村,大大小小,冒著規規矩矩的人煙。
他現在是這宏偉王國的首領。|乳頭崗上一棵禿禿的老樹上懸掛著一個巨大的銅鐘,此刻就在他耳邊。他只要舉起鍾槌一敲,鐘聲就會響徹草帽山上下,所有的人就會從上百個村落中鑽出來,到太陽下面去刨食。不叫刨食,叫改天換地。叫舊貌變新顏。叫人窮志不短。叫頂天立地英雄漢。
山中無老虎。他不知怎麼冒出這樣一句話——在腦海裡。猴子充大王?他心中冷笑了一下。猴子可以變老虎。老虎打趴下了,連猴子也不如。
他摸出一支菸來,狠命地抽著。又狠命地、老謀深算地把煙一口口吐出來。青煙在眼前繚繚繞繞描繪著他的思想。他看到了自己的思想。那就是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扼住一切能扼住的。
他夠寬容的了。為了不打擾自己的思想,他已讓整個草帽山的人多歇了一支菸的工夫。他舉臂敲響了大銅鐘,鐘聲隆隆地轟響著,權威地宣佈了又一天作息的開始。
看見鐘聲像黃|色的波浪滾滾漫下山去。席捲一般,逃離洪水一般,遠遠近近各個旮旯裡都鑽出人來,牽著牛,扛著钁,螞蟻一般蠕向田地,在那裡排開刨食的陣勢。
人畢竟還是太少了,在廣漠的大山上一散開,只見一小撮一小撮的芝麻粒。這些人也太疲軟了,隊伍都走得鬆鬆散散,一點沒有軍隊的整齊與鋒利。
他火了,急突突奔下來,攔住第一支扛钁頭的隊伍,喝住,訓斥,立正,稍息,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向右——轉,齊步——走!一,一,一二一,他親自發布著命令。每一支隊伍都應該操練成這個樣子,都要鬥志昂揚,奔赴戰場。像與敵人鬥爭一樣與天地戰鬥。每舉起一下钁頭,心中都該默唸排除萬難,每落一下钁頭,心中都該默唸去爭取勝利。要在靈魂深處鼓起對敵人的仇恨和鬥志。要一刨刨出個紅彤彤的新世界來。
這支隊伍,是草帽山英雄團第一營第一連第一排。老老少少幾十個人在山路上走過來,走過去。操練得像點樣子了,他才下令入田,開始下一個課目。人們排成排,舉起钁頭開始刨地。他在一旁看著,又不滿了。你一下,我一下,沒有一點氣勢。他再一次下令,一,都舉起來,二,都刨下去,一——二——一,就這樣整齊劃一。你們沒見過軍隊訓練?刨地就像舉槍刺殺,要行動一致,要喊聲震天,要殺殺殺。
排長是個黑虎虎的中年男人,這時鬥著膽說了一句:大夥兒昨晚沒歇。
他想起來了,昨天搞了個披星戴月的夜戰。漫山還燃起火把。那是氣魄,那是陣勢,那是新聞,那是戰報,那是他的成績。他陪著上面來的頭頭上山檢閱。軍用吉普亮著雪亮的車燈在黑夜的大山上轉來轉去。哪裡有火把,哪裡就有高舉的钁頭;哪裡有號子,哪裡就有嘹亮的歌聲。吉普車開走了,後半夜了,他才又敲響了收兵的鐘聲。火把才一片一片熄滅,人聲才一片一片退去。大山入睡了,他還意猶未盡,這是他的節日,他獨自在屬於自己的英雄團總部抽著煙踱來踱去,雙手叉腰,無比高大。
十年夢魘·《草帽山的傳說》(4)
他盯著這敢於犯顏的排長,鋒利的目光早已把那黑虎虎的頭削了下去。你們怎麼這麼軟蛋,這麼熊?都挺起來!都挺胸抬頭!改天換地英雄漢,怕什麼累,怕什麼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