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的是,與我同宿舍的陳黛兒也不喜歡北京人,在班會上公開罵他們是“遺老遺少”,私下裡對我說:“考進北大的人一個比一個傲,北京當地的就更傲,可是你,卻比他們都傲。”
我嚇了一跳:“我?”
“就是你。”黛兒讚許,“可是你傲得有氣質,一種,一種……憂鬱的氣質。我喜歡你!”
黛兒最後這樣結論。
我微笑。沒有說出口的是,我也相當地喜歡她,第一眼見到已不禁喜歡。愛美也是一種條件反射。
黛兒來自浙江台州,典型的江南少女,嬌俏柔媚,是一朵花初初盛開,正在香豔的極致。
這樣的女子,身邊自是有許多追隨者,她的愛情故事,每星期都要換一個男主角。張三李四,甲乙丙丁,而她來者不拒,對每個人都很好,說話時一雙眼睛毫不躲閃地望著對方,春波盪漾,若含笑意,不發一言已將對方俘獲。
古人形容美女的眼睛是秋波,黛兒的卻不只是波,而是浪滔滾滾,不顛倒眾生也淹死眾生。她自己,則是迎風破浪的小船,永遠浮在海面,誓不同沉。
所以我雖然喜歡她的美,卻不贊同她的恃美而驕,豔幟高張,於是刻意疏遠。
但是有一天一位物理系的研究生何培意——也是苦追黛兒的死士之一——特地捧了只彩釉瓷碟來奉給黛兒。碟子中間繪著數朵豆蔻,鑲邊一圈丁香,圖畫豔麗細緻,正是釉上彩獨有的特色。
黛兒愛不釋手,捧著碟子翻來覆去地看,又努力辯認那小字:“‘丁’什麼什麼‘上’,‘豆’什麼什麼‘頭’……”
我心裡一動,脫口而出:“眼兒媚。”
“什麼?”黛兒不解。
“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我輕輕吟誦,看黛兒仍是一臉茫然,不禁嘆息,耐心解釋:“這是一句詞,詞牌名叫作《眼兒媚》,那行字多半便是‘丁香枝上,豆蔻梢頭’。”
“眼兒媚?”黛兒喜笑顏開,“好別緻的名字。”又喃喃地念,“丁香枝上,豆蔻梢頭……”
我看一眼何培意,那呆子早已滿臉漲紅,可是眼中痴痴迷迷,滿是對黛兒的渴慕熱愛。然而黛兒正眼兒也不看他,只急著問:“那你說這碟子是不是真品?”
我接過瓷碟,輕輕敲擊,又細辨其花紋,肯定地說:“這隻瓷碟釉面細潤,很少雜質,光澤自然含蓄,沒有一點浮光,必是真舊。”
“你怎麼知道?如果是仿製呢?”
我教給黛兒:“你從這側面看碟子,是不是有一種貝殼般的自然光暈?這在術語中叫‘蛤蜊光’,絕難仿製,是康熙瓷的獨有特色。其他的清代瓷,像雍正官窯彩瓷多半為粉白釉底,乾隆官窯釉面堅緻勻淨,道光瓷呈波浪紋,到了同治期間,瓷釉泛白,胎質稀鬆,已呈式微之態。而近代仿品,瓷器中有‘火氣’,瓷質不會這樣含蓄柔膩。所以,這八成是一件清代康熙年間的五彩釉。”
黛兒五體投地,用一雙如波似浪的媚眼欽佩地看著我說:“你怎麼會知道得這麼多?”
和黛兒是這樣子成為朋友的。
黛兒是個熱烈的蕾絲迷,喜歡一切帶有蕾絲花邊的衣飾以及所有蕾絲性質的玩物,包括仿的琺琅盅兒,玳瑁梳子,景泰藍雕花鐲子,金步搖的鳳頭釵兒,雙面繡的蘇州絲帕,甚至舊的梅蘭芳的上色劇照,琳琳總總,蒐集了一大堆真假玩物兒,自然十九都是她那些裙下之臣進供的。其中或者也不乏一兩件有價值的古董珍藏,只是她自己固然不識,便是那些討她好的朋友們也都是外行看熱鬧,起個哄罷了。
我幼承庭訓,對古董鑑賞多少知道些,判真辨偽,只要能說出典故的,多半不錯。黛兒因此視我為知己,天天纏著問東問西,死記硬背。得了新玩藝兒,總要第一個捧到我面前來,讓我品評鑑賞;交了新男朋友,也總在第一時間帶來給我過目,要求打個分數。
但是往往不等我記熟那男孩的名字,她已經通知我彼此分手。我問她:“這麼快就足以瞭解一個人了嗎?”
黛兒答:“已經很慢了,其實喜不喜歡一個人,只要相處十分鐘已經知道。”
“那為什麼還要繼續交往,浪費彼此時間呢?”
“無聊唄。”黛兒答得老實,“我找不到比這更好的消遣時間的辦法,也找不到比這更好的豐富收藏的辦法。”
於是黛兒的男友仍如走馬燈般地換著。
她沒有玩累,我卻已經看累。索性告誡她:“以後換了新男朋友,不必再通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