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是我送給徐循的。’有人含笑的聲音,‘——我們間不用這樣虛客氣。’
‘總是這麼寶里寶氣的。’有人朗笑著說,‘以後就叫你寶寶好不好?’
‘徐循,你——你——你是要氣死我?’
‘你雖然很討厭我,但我卻還是想要和你做朋友,我非和你做朋友不可。’
‘大道朝天各走一邊,這話不是你和我說的?’
徐循就在這些聲音陪伴中掙扎,她很熱,一直都很渴,同時卻又很冷,無數個幻夢糾纏著她,她夢見在南京太孫宮裡,張貴妃賞給她一碗杏仁露,‘燙呢,慢慢喝。’
可她不敢多喝,她心虛,她弄丟了娘娘賞給的藍寶鳳釵,這是極貴重的寶物,比太孫送她的釵環都珍貴得多。娘帶著她走百病,她們從御花園一直走到南內,一路千重門都開了,燈籠一路鋪了過去,一條路就像是天上的銀河。
午門下的鰲山燈也是極漂亮的,那一張張臉都在對她笑,這些開心的夢,伴著她在無窮無盡的苦海上漂浮,她不願想起那些,那些滿帶了怨氣的臉,那些駭人的,不知來處的哭喊。她是如此迫切地揪著那些笑臉不放,她想要沉浸在這美景中永不出來。
可她沒法逃,她聽得見那些低泣,那些幽怨的傾訴與□□,聽得見斷氣前從喉嚨裡冒出來,長長的,讓人毛骨悚然的嗝聲,她在夢中聽了反反覆覆許許多多次,她不想殉葬,她不想死,她不想死,她想要逃出去,誰來救她走,天啊,誰能來救她?
‘這條路,只能娘娘自己來走。’有人說,‘您是怎麼樣的人,只有您自己決定。’
可她不想決定,她是如此脆弱而驚慌,她只想要——只想要有個人來保護,讓她暫時免於這樣痛楚的折磨。
‘娘。’有人在喊,她分不清是男是女,‘娘!娘!娘!’
“娘!”
徐循一下驚醒過來——一切重量忽然都回來了。
衣服的重量、棉被的重量,甚至是眼皮的重量,她甚至連睜眼都要耗費千鈞之力,只能聽著善化帶了哭音的呼喚,“娘!”
她就要死了。
她想,內心忽然一片空靈,她隱約意識到這就是她的時刻,雖然突兀,可卻也沒有什麼死亡是不突兀的,一場風寒帶走一個人,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別哭。”她竭盡全力地說,“水——”
很快就有人來餵了水,彷彿是汪氏的聲音在床邊一閃而過,沒有多久,皇帝也來到榻前,他握著她的手,徐循隱約看到他面上的眼淚。
‘家國千秋,’她想說,可出口的只是不成調的囈語,徐循使盡全力,輕輕地捏了捏皇帝的手,又看向了女兒。
“好……”她沒有力氣,只能掙扎著吩咐,“好……好的……”
你們都要好好的。
彷彿一道雷聲閃過,她墜入了黑暗之中,心跳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大,徐循無悲無喜、不驚不懼,往事歷歷從眼前流過,她犯過的錯,愛過的人,流過的淚,綻放的笑容,這些事原來她從未忘記,只是在心底深埋。
又是一陣雜音,她忽然回到現實,徐循毫不費力地睜開了眼,以無比清晰的視覺面對一屋子的人。
前塵往事,盡在心頭,她的思維無比清晰,心靈無比空靈,只有一個問題還縈繞心頭,即使在這樣的心境中,她也無法得到答案。
當年除去息宗,究竟是對是錯,在她絕了息宗世系再登皇位的可能以後,天下,又將如何呢?
也許秀王本能成為一代明君,也許如今的太子比息宗更為荒誕,未來隱藏在重重迷霧之中,關於皇位的每一個選擇,都在豪賭。徐循永遠也無法肯定自己的所作所為,究竟是贏還是輸,這份迷惘,伴隨她走過了三十年,時至今日,終於已無法再困擾她。
“豈能盡如人意,但求不愧我心。”她念著。
對滿室或真或假的悲痛,徐循忽然很想笑,她也就露出了微笑。
“以後,又會如何呢?”
她就要死了。死了以後,天下會如何,她的選擇,沒有對錯,全憑運氣,那麼她的運氣,又會是如何?
死了以後,她會如何?死後的世界是什麼樣?會有輪迴嗎?會有地獄嗎,會有淨土嗎?她將見到生前的故人,還是永眠於一片黑暗之中?
不論如何,她終將要離開這宮廷了,死終將是新的開始。生前,她算是活明白了,算是對得起自己,死後不論有何境遇,徐循想,我總是會繼續這麼走下去。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