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嫣一慣性子跳脫,自幼便是喜歡極了去水邊盪舟採蘭的……自五歲起,上巳的熱鬧她一回也沒錯過。但如今,卻已整整兩年未出過宮門了。
劉樂看著金釵之齡的女兒,神色一點點沉重下去……雖然阿嫣從來一副天真爛漫不知愁的模樣,彷彿仍是昔日承歡父母膝下的精靈女童。但作為母親,她怎樣也無法自欺——女兒在宮中過得並不好。
她只是年紀還小……還不夠懂事,不知這其中的殘酷罷了。
“阿母,”心思纖敏的孩子,察覺了母親忽然沉重下來的神色,於是自燦金的花樹下走了過來,立在了她身畔,仰起尚稚氣的臉兒認真地開口道“你不必為阿嫣憂心的。”
彷彿努力想要安撫母親一樣,十二歲的孩子努力地綻開了一個安恬而滿足的笑意“阿嫣喜歡蒔草藝花,像如今這樣……即便一輩子只能呆在這一塊兒小小的地方,也不會很悶的。”
聞言,劉樂卻是剎時間心下一痛,幾欲落下淚來——原來,她的阿嫣什麼都明白。明白自己會一日日長大,像籠中雀鳥一般終生困在這宮城中,枯守一世,年光虛度……直至漸漸衰朽,老死在這兒。
就是因為太過明白,所以那個曾經性子跳脫、百般活潑的孩子,學會了逼著自己靜下心來侍弄花草,逼著自己習慣枯守一隅的拘束與寂寞,還要再逼著自己扮出一副與昔日無異的天真爛漫模樣,以免阿父阿母憂心。
劉樂看著眼前笑顏燦爛,懂事極了的孩子……驀地,卻再也抑不住眼底的淚意……
未央宮,宣室殿,內寢。
“陛下,今歲魯地貢上了六十匹絳綺觳。皇太后留下了半數,餘下這些是收入庫中還是分賜下去?”髹漆朱繪的竹屜木榻邊,天子的心腹內侍稽首而跪,恭謹地問詢。
“絳綺觳?都是些什麼顏色?”終年昏昏度日,已然病體支離的孱弱天子,聞言卻勉力自病榻上推枕半支起了身子,出聲細問道。
“回陛下,十五匹煙水碧,十匹藕荷色,另五匹是海棠紅。”
“藕荷色和海棠紅的各分六匹賜予椒房宮,餘下的,盡數送去宣平侯府罷。”說著,彷彿自語似的喃喃道:“阿姊她……自小便喜歡碧色的……”
“諾。”內侍早已慣了這般的分配,神色分毫也不意外——陛下鎮日裡俾晝作夜,少有清醒的時候。但,唯獨掛心長公主,宣平侯府的細瑣之事,幾乎日日都要問上一遍,聽到長公主一切順遂方才安心。
兩年了,陛下他從不曾踏入過椒房宮一步,但各地上貢來的奇珍異寶,每每都是小半賜予了皇后,餘下的盡數送進了宣平侯府……宮中最好的東西,反倒是這天下至尊之地的宣室殿,從來也未用過多少。
但長公主她,雖時常進宮陪伴皇后……但卻不曾來探過陛下一回。
這兩年以來,每每長姊入宮時,陛下總是悄悄立在未央宮居高的那處殿閣上,靜靜看著她……每每半晌也不移步,卻從不敢靠近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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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八月,漢惠帝劉盈病篤。
劉樂怔怔立在病榻前,怎麼都不敢相信,榻上那個形銷骨立,枯瘦如柴的病人……是她的弟弟阿盈!
自阿嫣入宮之後,她便再未踏入過宣室殿一步……因為可以預見阿嫣她日後囿於深宮,枯守一生的命運,所以心底裡多少是有些遷怒的罷。
其實——平心細想,阿盈他何其無辜!
她幾乎是木愣著神色,動作僵硬地在那張明黃色的齊繡臥榻邊跽坐了下來,伸手去握住了弟弟枯瘦如柴的手,眸子裡沒有表情,只淚水瞬時湧了上來,無意識地溢位了眼角……
“其他人,都、都出去!”而病榻上幾乎已失了生氣的年輕天子,似乎舊蓄了好一會兒氣力,才能勉力高聲地吐出了幾個字來“我要同阿姊說話……”
“阿盈……”呂后看著病榻上已是彌留之際的兒子,面目憔悴,雙目也早已泛紅……莫論如何,這是她親生的兒子,這輩子唯一的兒子!”
他才二十三歲,卻要她這母親白髮人送黑髮人……
病榻上孱弱已極的年輕人看了一眼母親,轉而卻只是冰冷淡漠地撇開了目光。
呂后重重閉了閉眼,呆立在原地半晌,既而,蒼白著臉色領著一眾人等出了殿門。
“阿姊……阿姊……”那雙枯瘦的手緊緊拽著她,握住拇指,把自己的手指盡數蜷進她掌心裡,彷彿幼年時那個依戀著長姊,只有緊緊牽著她的手才會安心的孩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