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將那顆心捧起,輕輕地放入了自己的肋骨之間。
那顆心開始跳動,它像一個剛醒來的不安的小動物似的瘋狂掙扎,我甚至能聽見它吱吱的叫聲。血開始從心中滲出來,化成血脈,如網四下伸去,攀上骨骼,包裹著它們,化生活肉。
白骨的樣子開始變得更加可怖,她顫抖著,卻發不出聲音。之前她可以用法力說話,但現在她已經變成了一個普通的人,一個正在經歷血肉重生的痛苦的人。這種痛苦和將血肉活生生剝離並無兩樣。她抖動得越來越厲害,身上的血肉急速凝結。直到那一刻,咽喉在骨間長成,我聽到世間最淒厲的長嘯。
我一直以為我是個有勇氣的人。為了到達西天,我可以犧牲一切。
但是我想我不敢去經歷這樣的痛苦,只為了做一瞬間的人,只為了之後永滅永寂的死亡。
嘯聲漸弱,面板開始在她身上形成,最後是一頭烏黑長髮。
白骨頹然倒地,但伏在地上的不再是白骨,而是一個真正的女人。
她沉睡著,無比動人。這是我在世間見過的最美的女子,這是她當年成為白骨前的本相。
我不會忍心毀了她,我甚至不能接受任何人毀了她。
我承認我無法做到沒有感情,如果一個人無情無愛,和佛與殭屍有什麼區別?
白骨慢慢睜開了眼。
她虛弱地支撐起身體,來到石前,那上面放著一面鏡子,很多年沒有人照過,蒙滿了蛛網和塵土。
白骨輕輕拂去鏡上的塵灰,看著自己的容貌,雙手顫抖著,撫上自己的臉龐。
她笑起來,兩行淚卻從臉頰落下。
那笑如女子出嫁前的幸福,那淚卻是要永別所愛的悵惘。
她慢慢地取出珍藏的胭脂、釵粉與衣裙,那銅妝盒上全是鏽跡,為這一天,她準備了太多年。
女子慢慢整理著容妝。我靜靜地不敢出一點聲音。無須催促,我有太多的時間,而她有的卻太少。
鏡中現出美麗的容顏,她注視良久。終於站起身來:“我們走吧。”
“你……還可以反悔。”我說。
“我不會反悔。”她平靜地說。
我們重新來到了洞外,猴子八戒他們正在找我們。
猴子看見那女子,愣了一下。
白骨笑了,她在等待的漫長歲月中,無數個夜裡,夢見過這一幕。她憧憬著這次相見,醜丫頭終於變成了美麗的公主,和她所愛的人永遠在一起。
她輕輕開口,有太多話想說。但最後,她只能說一句。
“是我抓了你師父。”
猴子沒有多說話,舉起了金箍棒。
“不!”我大喊著。
但一切都晚了。
白骨倒下去,頭頂噴濺出血花,她的半個顱骨全碎開了,積累了千年才重塑的美麗容顏一瞬間毀滅。佛說:“紅顏即是白骨,無須心動。”我明白,但我心痛了。佛想得開,我想不開。也許我不適合成佛,也許這世上本並不需要有佛。
她微笑著,無怨無悔。
我看著地上的屍體,生死只在一瞬間。片刻前,這血肉曾經問我:“你說,我該戴哪一朵珠花去見他?”
我仰天無語,許久後,才記起有人用生命要換的東西。
我說:“猴子,你走吧。”
猴子問:“你要我去哪裡?”
“去你來的地方。”
“五行山下?”
“你不記得你的故鄉了麼?”
“在哪兒?”
“在一個叫花果山的地方……”
“花果山?在哪裡?”
花果山已是一片焦土。猴子回去了,什麼也找不到,那裡已不再有人等著他。所有記得那段過往的人,有的死了,有的即將死去。
西遊,就是拋棄一切,走向終點的過程。
而我們四個,也終將忘記那一切。因為我們一路苦苦追求的,就是忘卻。
我聽過一句話:“如果你已經不能再擁有,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記。”
但我現在知道:如果你已經不能再擁有,最好的結果就是忘記。
我不能告訴猴子真相。不能告訴他那些淋漓的血,絕望的犧牲,那一片廢墟和無盡的荒涼,全來自當年的熱愛與理想。
我們都回不去了。
而前路早已註定,路的盡頭,也是一片空曠和無盡的荒涼。
我突然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