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一禮。
莫東籬看到這個人,平日裡總是渾濁不堪的眸子,乍然閃過一抹精光。他打出手勢,讓青衣刀客們都不要輕舉妄動,自身不緊不慢下馬,朝白衣僧人走去。
瘦小老頭始終是右手撐著大黑傘,在他右肩旁邊,留出一個巨大的空白。如果仔細去看,就會發現,他始終只佔據那柄大黑傘半邊位置。
青衣衙門有傳言,這位不愛說話,但老是喜歡自言自語的瘦老頭,其實打傘時,之所以會留出那片空白,是因為他身旁,始終站著一個人。
所以他的自言自語,也從來都不是自言自語,而是在跟身旁的人說話。
這個傳言,曾一度引發青衣衙門的恐怖猜測,每一個聽到傳言的人,到最後都會感到不寒而慄。
老頭已經很老了,老得只剩下皮包骨頭,就像半截身子都入了土,而且他身材那麼矮小,這樣的人,身邊如果真的跟著一個人,那隻怕也是鬼魂。
莫東籬來到白衣僧人身前十步,停下腳步,他撐傘的手依舊平穩,但他躬身行了禮:“慧明大師。”
獨自站在官道中央的,正是慧明,他看到莫東籬,臉上的微笑很真誠:“莫先生,別來無恙?”
莫東籬的笑容同樣真摯,且不可避免帶著他這個年紀的人,對離別相聚的滄桑感觸,“老頭子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沒死就是無恙。”
曾今莫東籬和趙破虜,都是李克用身邊的人,自然跟慧明熟識。而且相比之於木訥的軍伍漢子趙破虜,莫東籬跟慧明的關係一向要好,兩人同在李克用身邊時候,便經常在一起飲茶對弈,坐而論道。
黃梨鄉一役後,雙方各為其主,就沒了聚首的時候。
慧明的目光投向莫東籬右側,彼處,大黑傘下,是莫東籬故意留出來的空白位置,慧明看向彼處的眼神,絕非是看空無一物地面時的眼神,因為他的目中有情感,“三十年了?”
莫東籬的笑容,讓人目眩神迷,很難想象,一個老頭臉上,會有如此燦爛而純真的笑容,純真到近似童真:“沒想到,慧明大師竟然還記得拙荊,三十年兩個月零八天。”
慧明若有所感,沉重嘆息一聲,目中露出欽佩神往之色:“半個甲子過去了,夫人的音容笑貌,至今還歷歷在目。當年,夫人真是風采無雙啊。”
莫東籬笑得露出老舊牙齒,就像曾今做了一件天下第一了不起的事,如今只要回想起來,就會由衷感到驕傲,“老頭子雖然不成器,但老頭子的夫人,卻是天下第一的好。”
“好。”慧明重複一遍,或許沒有更恰當的詞彙,能夠形容當年那位,雖然容貌只是普通,但氣質讓無數美人自慚形愧,性情更是讓無數豪傑交口稱讚的聰慧女子,“真正的佳人,從來無需傾城傾國。”
莫東籬笑了笑,此刻他很輕鬆,也很自在,很開心。世間千萬事,無論何時,遇到老友都是值得開心的,“大師出世之人,也知曉紅塵事?”
慧明認真道:“不曾入世,何談出世?”
莫東籬點點頭:“大師慧言。”
話至此處,兩人都沉默下來,氣氛有一剎那的凝固。
濛濛細雨仍舊在夜幕中零零落落,打在大黑傘上輕輕作響。
距離兩人尚有數十步距離的青衣刀客,驟然打了個寒顫,右手齊齊握上刀柄。在這一瞬間,他們驟然感受到了冷冽的殺氣。殺氣是如此猛烈,兀一出現便充斥天地。而殺氣的源頭,就是官道上相對而立的兩位故交。
慧明看著莫東籬:“貧僧已經勸過先生了。”
他當然勸過,既然如此惦念夫人,便應該珍惜還記得她的每一刻。枉送了性命,就什麼都沒有了,連記憶都不再存在。
莫東籬撐傘的手一直紋絲不動,他的聲音也紋絲不動:“三十年來,拙荊每日都在我身邊。無論聽到什麼聲音,風聲雨聲讀書聲,我都會說給他聽。無論碰到什麼事,家事國事天下事,我都會跟她談論。下雨的時候,我會撐起傘,不讓她淋著。睡覺的時候,我會留出半邊床,不把她壓著。走路的時候,我只走半邊,不讓她磕著碰著這麼多年,她一直在我身邊,一時半刻都不曾離開過。執子之手,生死契闊。生,與子同生,死,與子同死。”
慧明微微動容,他閉上雙眼。
片刻之後,慧明徐徐睜開雙目:“出手吧。”
就在這時,數十步外的馬隊裡,一名練氣高段的青衣刀客,突然長刀出鞘。他一躍而起,人在半空一個起落,刀鋒在夜空滑過一道銳利的弧線,徑直劈向慧明前額!